我相信,我正在熱戀。
被一個男人真正愛著,愛了二十多年,並非是每個女人都有的福份,一種未曾體驗過的幸福感滋潤著我。我提醒自己不要懶,別使他累著,不要驕橫,別惹他生氣。
夏天,驕陽烤得樹上的知了不停地尖叫,我的小黑屋悶不透風,任何人進來五分鐘便大汗淋漓,熱得連身上的皮也恨不能把它剝掉。我盼望汪進來,又不願他來這裡受罪。那天,猜想他會來,我用開水燙了幾個番茄,剝了皮撕成片,用白糖浸了一大碗,專等他駕到。沒有,只得自己吃,否則很快會變質。上午沒來,可能是下午,再剝一碗,還是歸我。第二天早上,又弄一大碗,全部倒進我的肚皮。
突然,有人敲門,難道會是他,我對自己說,別胡猜。果真是他! 南岸會議一完,別人稍事休息準備聚餐,他提著會議袋離去。有個同事開玩笑:「放棄好酒好肉提前走,有最喜歡的人在等你?」汪進心想,「爆牙巴咬虱子」,還真給你猜對了。
山城,走得稍微遠一點,就名副其實是翻山越嶺了。看著翻山越嶺週身大汗的汪進,我趕緊打水給他洗臉。他要節約用水,剛把毛巾浸過就不准我再往裡倒,你一桶一桶從外面提進來,太辛苦了。
轉過身來,用他深棕色的眼睛望著我,突然發現大問題:「噢,你的臉色不好,怎麼瘦了,快點告訴我,出了什麼事?」長期生活在婚姻的寒冬裡,有人這麼心細,這麼把我當回事,我好感動。急忙安慰他,我好好的,就是功課有點忙。
番茄早已被我吃完,他放棄宴會走長路,肚子肯定餓了。我指著他的頭,要他想一想,你要吃什麼,我出去買。汪進急了,抓住我的手:「你不要為我累,跑上跑下費力氣,什麼也別買,你吃啥我就吃啥。」我說:「不行呀,我已經吃過了,酸咸菜下稀飯。買點餃子或者抄手吧?」「不要,你的咸菜稀飯還有剩嗎?」「有。」 「好極了,就吃這個。你一定要陪我,再吃一點。」我不肯這樣招待人,堅持要買好吃的。汪進笑了:「你是怕我吃得不好? 自從調到區僑辦,頓頓雞鴨魚肉有人請,你千萬不要為我操心。」
汪進有個姐姐在臺灣,有個在美國,是僑屬,上面把他從沙坪壩區教育局調到沙區政府僑務辦公室負責。他說:「從此以後我完全是吃胡漢三,令不行,禁不止,變換花樣吃福喜,真的變成混世魔王了。」
汪進在黑小屋裡吃的第一餐就是咸菜下稀飯。他牙不好,一口咬進咸菜,酸得他鼻子眉毛皺在一塊,眼睛瞇成一條縫:「好鮮(酸)呀,好鮮(酸)呀,今天這餐飯值得紀念。」
與其他人相比,我倆有更多的共同感受,我倆有更多共同的話題,可相處的時間太少,見了面總搶著發言。房裡太熱,靠近了就更熱,我坐得離他遠遠的。 「你坐過來,我幫你打扇,把你扇涼快。」我不幹,「把我扇涼快,你自己就扇熱了。」他把手夠得長長的扇我,我只得乖乖地坐過去了。
既然隔壁講話我能聽見低沉的嗡嗡聲,既然樓上洗腳拉尿聲都能傳進我的耳朵,那麼,反過來也一樣,我房裡傳出的一切聲音他們都能聽到。加之,我是房裡唯一能說話的動物,除非女兒來,左鄰右舍早已習慣我這裡死一般的沉寂。所以,汪進來了,晚上九點前,我倆講話,把十天半月儲存在肚子裡的聲音,一古腦兒播出來,九點以後,到處開始靜下來,我們就只能講悄悄話了。
人講話其實像唱歌,也有輕重抑揚,講悄悄話音量過低,輕音聽不到只剩下重音,話就不完全,意思就不懂了。比如你明明是呼「毛澤東萬歲」,聽起來可能是「貓同睡」,不僅變味了,或許變成反動口號啦。我們試著打啞語。汪進一隻手舉起往前伸一下,亮出他長而細的白腿,再拍拍屁股,用大拇指比劃比劃。他說的什麼,很難理解,再做一遍,還是不懂,心想他大約是向我宣傳一種武術,但為什麼拍屁股。我強忍住大笑的衝動,遺憾地當然也是傻傻地朝他搖頭。最後,我倆只得用筆交談。原來,他是說,年輕的時候愛打籃球,腿長得粗粗的,屁股也比現在大,身體棒得很。跟「貓同睡」一樣,毛澤東變貓,萬歲變睡覺,意思相差一萬八千里,笑破肚皮。
此後,夜深人靜時,我倆有話就擠在小書桌前筆交。汪進問:「餵,你還能不能生小孩?」我答:「有可能,但是不大。」 「那就不必太耽心了。」 「我倒情願為你生一個。」「拿不到指標怎麼辦?」「當黑口! 只要她像你一樣白。」「喔,還是不要的好。」「你是膽小鬼。」「你只憑熱情,具體困難太大。」「為了你,我天不怕地不怕,身敗名裂也不在乎。」「我怕,我不情願你為我犧牲。」「不准你怕!」我用兩隻手捧住他的筆,要他的筆聽我指揮,非要他寫「請你幫我生個女兒」。他有兩個兒子,當然想女兒。可他抗拒,三隻手一桿筆拐來拐去,亂塗得像朵花。我寫:「花就是女兒,女兒就是花。」他答:「柳欣就是花,她就是我的女兒。」
那時,我在讀電大,汪進沒辦法打電話找我,只能我打給他。他工作太忙,十次九次不在,哪一次抓住了他,那就是中頭彩。電話那頭傳過來他親切柔和的聲音,像暖流湧過來,我馬上快樂無比。他告訴我,只要他在辦公室,電話鈴一響,他就與辦公室小馮搶電話。如果是我,捧住電話不捨得丟下,總也講不夠。最後,他求我:「寫封信來,溫暖溫暖我的心吧。」講這類話的時候,辦公室裡肯定無旁人。
我給汪進寫過許多熱情似火的信,我愛你,我想念你,感謝你那顆等了二十幾年的愛我的心,為了這一切,我也要等你,等到你重獲自由,一直等下去等到死。
汪進一再懇求我,不要說等他,等待他一輩子這類話,聽到這些話,他的心就痛,難道我們這輩子喪失得還不夠,還要繼續喪失下去嗎?況且這是為了他,無異於他在殺人。他想起小袁,小袁自殺前也講過類似的話。
一次,汪進去鄉下過了四天神仙般的自由日子,交了一位紅顏知己,女知青小袁,比汪進小十八歲,她叫他汪叔叔。小袁在鄉下嫁了個農民,一直沒能回城裡。
假如說有的女人要經過梳妝打扮才漂亮,不打扮就好像褪了色,那不是真漂亮。小袁屬於不經修飾就天然美麗的那種,隨便穿一件衣服,不經意地做一個動作,都體現出美,那是真漂亮。我看過幾張她的黑白照片,就是這樣。鵝蛋型的臉,略帶憂鬱的眼睛,微啟的嘴唇和線條很直的鼻子,矜持嬌媚。修長的身子,慵懶地站在門邊,坐在院壩的椅子裡,靠著大樹,沒有一點做作,瀰漫出難得的女人味。照片尚且如此,與她直接打交道的男人,很難不為之傾心。
在知青下鄉的數年裡,小袁的日子並不比勞改隊裡服苦役的犯人好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無休無止的體力勞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何日歸家,生活太無望,誰幫她挑一擔糞,誰幫她犁一彎田,她就願意嫁給誰。
小袁身強力壯的丈夫,勞動勇猛,喜歡用拳頭講道理,打起老婆手下不留情。起初還較為有控制,越到後來越放肆,你要離婚回城,老子把你打降服。
小袁熱烈地愛上了汪進,汪進被她的真情所感,也愛上了小袁。他倆數年魚雁往來,偶爾相會,有汪進在心裏,小袁感到安全溫暖,一個真正的知心人,有了小袁,汪進的心變得年青,充滿自信。不過,此時的他,已經不是十五年前不知天高地厚,放任感情風暴一路橫掃的汪進,現在,他要審時度勢,顧及後果了。無論如何,小袁有丈夫,丈夫再凶暴,他除了開導小袁想開點慢慢來之外,無能也無權出面干預,更不可藉機插一腳成為第三者。何況小袁年輕太多,小一輩人,就算她離了婚,嫁給汪叔叔算哪本經。罷了,這份情放在心底,小袁並不「門當戶對」。
適當的對象沒找到,形勢發展很快,法院為汪進宣布平反。終於,汪進不是鑽進骨灰盒,而是自己的雙腳走出了省二監,這個噩夢般葬送了他二十年青春的地方。他先去五十七中教書,後來安排到沙坪壩區教育局基建科上班。
二十年監獄,汪進很老了一頭,特別是兩個深陷的眼窩再也沒有恢復。但是,一個人的氣質和風度是改造不掉的,生活在豬圈裡他還是盡量愛乾淨愛體面。兩個已經改了姓的成年兒子看到眼前的父親,異口同聲說:「這才應該是我們的爸爸。」當然,他們是在母親的授意下前來見爸爸,給爸爸做工作。
兩個兒子的想法汪進理解,鄭瓊的心意汪進也清楚。幾年的努力,他沒有找到一個比鄭瓊更好更合適的女人,那又何必拒絕鄭瓊呢?不如就找她,她畢竟是為我才吃了那麼多苦,從二十三歲等到三十三,浪費了十年青春,嫁的老頭只認識了三天,而且是個癩子。鄭瓊一個人帶大兩個兒子好不容易,改姓,是為了他倆今後的前途,誰能料到我汪進還有今天。癩子老頭很自覺,與這個漂亮老婆生活十年已經是撿來的福分,趕緊同意離婚,把鄭瓊歸還給汪進。
可是,沙坪壩,特別是當事人三方的單位上,一時間輿論大嘩,紛紛戳著汪進的鼻子,你這高的地位,這好的儀錶,又不是找不到,要多年青就多年青,偏偏要拆散這對和睦相處的好夫妻,非把鄭瓊從他已經結婚十年的丈夫懷裡搶走,留下這個老頭孤零零。
汪進和鄭瓊頂著輿論灰溜溜過日子,有口難辯。直到那個老頭找到個年青女人,還為他生了個兒子,沙坪壩地區的風波才漸漸平息。小袁祝賀這對夫妻破鏡重圓,送來一叢很大的長得非常茂盛的常青籐盆景作禮物,細長柔軟的枝條朝四面八方鋪開,軟軟地下垂,像個圓形的綠色瀑布,好看極了。小袁祝汪進與鄭瓊的愛情像常青籐一樣常青。她一個人把如此巨大而笨重的東西從遠處搬來,一路的辛苦可想而知。小袁滿身是汗,臉紅扑扑的,看起來格外漂亮。
後來,小袁私下裡要求汪進能不能容納她進入他的家門,躲過她丈夫在離婚期間的追逼,有人保護,她才有生活的勇氣。生活裡出現過一女伺二夫,小袁要求的其實是二女侍一夫,汪進非常為難,要小袁自己同鄭瓊商量。當然,鄭瓊拒絕了。
汪進後來打聽小袁的處境,小袁告訴他,有所好轉。數天後,小袁自殺。一位二十八歲如花似玉的善良女人,就這樣香消玉殞了。汪進心痛如絞,不斷責備自己掉以輕心。只是,作為當時的汪進,他自己剛剛得救,又有多大能耐救人?
八一年夏,我和汪進在沙坪壩不期而遇,第二個星期天,我在汪進的辦公室裡看到小袁的照片,此時,她剛離開人世兩個月。生命脆弱,命運無常,小袁死得太可惜。
我想,要是每個人都可預知後事,許多人間悲劇或許就得以避免了。比如,鄭瓊如果知道汪進以後會回到社會,照拿他的十六級工資,她已經等了十年,何不再多等幾年;如果是這樣,鄭瓊就不會嫁給那個自己根本不愛的男人,汪進就不會在勞改隊為此受盡折磨差點自殺,至今心裏有創傷。再比如,小袁如果預知知青早遲要回城,再艱難她都會咬緊牙關忍下去,堅決不嫁人;比如,汪進如果知道小袁要自殺,救人要緊,既然鄭瓊嫁了人,就讓她嫁到底,那怕鄭瓊沒嫁人還在傻等,就讓她等下去,她有兩個兒子作後盾,再苦再難她也會為兒子們活下去,汪進就可義無反顧一心保護小袁,把小袁留在身邊,當老婆當情人都行,等她離婚後再明媒正娶。大家都活,一個不死,何樂而不為。
可惜,生活裡有一根攪屎棒在攪,攪得天昏地黑周天寒徹,攪得人們像無頭蒼蠅瞎撞,你撞死我,我撞死你,活不安寧。汪進因為小袁的死內心懺悔,他責備自己見死不救,聽不得任何女人說要為他等待,等到死這類話。
現在,命運把我和汪進推到一起,在他同鄭瓊同居五年半,小袁逝世四週年之後。春天來了,我和他通電話,圓潤的聲音輕輕從那邊飄過來:「怎麼樣,何日去享受一下春天的氣息?」我興奮起來:「好啊,什麼時候你有空?」 「什麼時候都沒空,天天在忙,你下命令吧,你下命令我服從。」 「那就星期三吧。」 「一言為定,星期三。」 「萬一下雨怎麼辦?」 「你說呢?」 「那,我就在家裡看書,以後再約。」 「不要,春天的雨不怕,風雨無阻。」
我開始為春天的約會忙起來。頭髮太亂要去理髮店弄一下,皮鞋後跟壞了要找鞋匠修補,那天穿什麼衣哪條褲呢?還有,他如果帶了相機,一起拍照嗎?最後決定,裡面白襯衫,外面深藍色綴了一些彩色星星的外套,深藍長褲。我喜歡質樸之中有一些艷麗的色彩穿插,既不要過分張揚也不要過分收斂。至於拍照,隨機而定吧。
我向春天走去,享受她的氣息。
春天,並未給山城的交通帶來新氣象,電車一會電弱,一會堵車,行進時像老太太慢慢搖。車內一片罵聲,又有何用。到達目的地,遲到十分鐘。我四處張望,沒人,心裏反倒高興,我等他,總比他等我好。走過來走過去再尋尋,還是沒人,正打算找個地方坐下看書,汪進朝我走來了。
和省二監四隊的汪進相比,那些曾經的致命打擊在他臉上永駐,他老了不少。但五十來歲的他身材仍然很好,今天他穿套新黑西裝,配上紅黑條紋相間的領帶,精神煥發風度翩翩,散發出活力與希望,輕鬆地朝我走來。
為了換取今天的相會,昨晚他在辦公室趕報表到清晨,只回家睡了一個小時,就提前進辦公室,把當日的工作安排好。小馮也要進城辦事,他前腳走,汪進趕快鎖門離人。怕在公共汽車上碰到小馮,多花幾個錢坐私人麵包車康復來。趕到碰面地點,不見齊家貞,恐怕地方不對,在街兩面的車站間穿梭跑了三遍,每來一部車,都以為齊女士到,不見人影。幸好你來了,不然,再這樣來回穿越馬路,給車壓死了不好做祭文。
我們一起到了華岩。這是一座有名的古廟,在重慶遠郊農村的阡陌小徑間,寧靜幽遠。小時候一中讀書時,到這個地區支農,曾來華岩廟一遊,聽老和尚講「萬事皆空」「人生苦海無邊修來世」的經論,全然無法理會。那時,我覺得當和尚很有趣,父親曾有當和尚的打算,我也想過做尼姑,今天,我是塵世人,來此談戀愛。
文革期間被紅衛兵斷肢斬首的菩薩,現在已修復一新。時不時有人虔誠地燒香拜佛,氣氛很是肅穆。我問汪進:「你想拜菩薩求他保佑嗎?」汪進大笑大叫:「好啊,我求菩薩保佑齊家貞當我的老婆,好不好?」見他如此囂張輕浮,我警告:「不能這樣亂叫,你要跪下來,真心向菩薩請求,亂開玩笑,菩薩會懲罰你的。」他笑得更厲害了,吼著說:「菩薩,我是混世魔王,不得好死,已經給懲罰夠了,你就不必費心再懲罰了。」怕他說出更褻瀆的話,我拉著他趕緊離開。
我們在廟側的茶館喝茶,一棵大槐樹傘似地為我倆遮蔭,斑駁的陽光透過枝葉在我倆身上愉快地跳躍,串串銀鈴似的槐花散發清香。
春天是講心裏話的季節,我滿腹知心話不知從何說起,講話隨機而出,汪進這一次是有備而發。他總結齊家貞有三大主優點:直率,熱忱,好學,它們像月亮;有三大副優點:無私,刻苦,正直,它們像星星。眾星拱月,你,齊家貞是個特殊人。我插嘴:「當然羅,月亮也是我,星星也是我,我孤家寡人一個,和雙飛雙棲的眾人,當然不同。」汪進說:「你有我,哪裡會是孤家寡人,不要說泄氣話。」他接著講:「我相信有一天,只要出現轉機,你準會做出不凡的事情。你現在有三大重任,第一,設法出國,第二,讀書,第三,健康。你父親正在設法辦你出國,我每天都在心裏為你求,求你幾十年的願望早日實現。第二點不是問題,你生來是個讀書人。我要強調的是你的健康,你的心臟有時不好,平日又不注重營養,你不能等閑視之。我但願能守在你身邊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目前,連多來看你一次,多寫一封信給你都很難辦到,不必侈談其餘了。齊家貞我請求你,替我愛惜你自己。為了我愛你,為了我,請花點時間精力在你的健康上。」汪進深深下陷的眼睛望著我,深棕色的眼珠裡滿盛著哀求。我想起女兒的爸爸老柳,他倆不可同日而語。
汪進對我愛莫能助,有這片心已經難能可貴。我對汪進說:「你比我更瞭解我自己,我很幸福。謝謝你。」汪進問:「你那老柳失去了你,恐怕還弄不清為什麼。」 我答:「正是如此。我們相識九年,結婚八年,他好像一點不知道我,我也越來越不明白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只覺得他深不可測無法理解。」「太內向?」「不是,太陰沉,太用心計。他對我那麼刻薄卻拒絕分手,口口聲聲說捨不得女兒吃苦。他想我回去,卻用逼我吃大苦使我就範,我不屈服。」
我真的吃盡了人間難吃之苦。一提到老柳,我就想起了傷心事,竟嗚嗚哭起來。汪進急得跳,他說他最怕看見女人哭,女人一哭,他就六神無主,就會跟著抹眼淚。但是,今天不能哭。餵,齊家貞,今天是什麼日子,是來看春天的。春天洋溢著生機,春天意味著希望,意味著寒冬已經過去,溫暖即將來臨。不是嗎?我倆今天在此相會,比昨天好,明天會更好,你一定要有信心。我每次照鏡子,都對鏡子裡的自己說:「啊哈!汪進,我不相信你這輩子就這樣完蛋。看你耳朵這麼大,是個福相,還有好運在後頭。」所以,他勸我,要有耐心,等我出國,他也出國,就好了。
我覺得四中隊汪進的靈魂開始回到今日汪進的身體裡。我有個人同行。
秋天到,他來了。「快點,換件好衣服,我們去市僑聯參加中秋晚會。」已經八九年沒想起中國還有個花好月圓的中秋節了,他這個時候記住我,我好感動。
市僑聯的節目難看死了,我倆溜出來聊天更愜意。汪進和他的「月亮」走到兩路口跳傘塔附近的建築工地上,那裡堆了不少修建屋基的條石。「嗨啄啄,」我轉身叫他,「快坐到這裡來。」選了一條平滑乾淨的連二石,我打算坐下。別忙,他說,鋪了兩張信簽紙在我坐的地方。
溫柔的月亮很圓,青輝似水。汪進望望月亮,望望我:「你穿這件衣服很好看。」我用肩頭輕輕蹭了他一下:「你送的這件衣服,我最喜歡,一上身,人馬上變樣。你的眼光真行,以後我買穿的都要請你當參謀。」那是一件淡黃色暗橫槓中袖低圓領套衫,式樣很簡單,但穿到身上你感到身材顯出來了,高雅時髦。那是汪進外地出差,見一個女人穿著很好,她身材接近我,就請她幫忙試穿買給我一件。「人是樁樁,全靠衣衫」,多少有點道理。
看到連二石,聯想到監內下苦力喊號子「嗨啄啄」。針對我的玩笑汪進感慨地說:「是呀,嗨啄啄二十年,最寶貴的年華在裡面浪費。出來六年,一混我都五十歲了。你倒是一天讀書忙,為了你的夢拚搏,我則整天做我不想做的事,過我不願意過的生活。」
我知道他最近在辦工廠,為僑眷們創造就業機會,不知道是缺乏經驗,還是步伐太快,他說他做了蠢事,急需現金,拆了東牆補西牆,到處拉債度日。我幫他找到幾個債主,包括本人,到三個銀行取存款借給他。我說:「我知道你最近差錢用,今天帶了六十塊在身上,你用三十,我用三十。」我正要摸口袋,他的手摁住了我的手:「嗨,齊家貞,我怎麼會用你的錢?我還沒有困難到零用錢都不留的地步,我不能幫助你,已經羞愧難當,你一個弱女人,又要讀書,又要養女兒,看你家裡窮得那副樣子,想起心裏就難過。你趕快不要這樣做,這樣做是在侮辱我。」我勸他:「汪進,這方面你不要太認真,我拿得出,就是有。父親幾次帶錢回國,我都盡量存著以備急需。你先用,等以後我需要,我也會開口向你借,向你要。」他四季豆不進油鹽,堅決拒絕。我再作努力:「汪進,你要瞭解我的為人,不要說對你,對普通朋友,我也會克己待人,伸出援手。柳其暢如果對我好一點點,他需要幫助,我也不會掉頭。」汪進懇求:「謝謝你,請別再說下去,我肯定不會接受你的錢。我知道你的為人,但是,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放下這件事,汪進問了個幾年前就想提的問題:「假如在就業隊我給你寫信,你會不會退回?」我看著他的眼睛,誠實地回答:「可能退。也可能念及你對我的一往情深收下放著,但肯定不會回信。我那時是勞改政策從寬的樣板,被捧成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典範,我已經被政治催眠,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沒有勇氣按自己的意志處理私人的事情,有時相當不近人情,何況你們那個什麼反革命集團,聽起來都嚇人,哪敢同你打交道。回想起來,人活得很可悲。」
好像現在我們可以把時間倒轉,可以重新年輕,重新處理我倆間的事情。汪進再追問,「假如當時我應謝幹事之邀,同你們一起搞文藝節目,事情又會怎樣呢? 那時,反革命集團的事已經澄清。」我回憶:「假如還是在就業隊,我不認為我會有大的突破。七一年九月,我離開就業隊,你應當給我來信。儘管剛回到社會,我信奉的全是人民日報紅旗雜誌社論上講的,我的話比省委書記還進步,但隨著時日的推移,親眼看到的事實,我變回了正常人,政治上我開始清醒。你的儀錶風度和溫和友善的為人,對女性很有魅力,加上多年前你狂熱地追求過我,我內心深處也很喜愛你。你的來信,會使我再次愛上你,並且嫁給你。我一生從未主動追求過一個男人,我肯定不會自己去找你,可你為什麼沒有像四隊時那樣主動進攻我?」汪進搖搖頭承認:「沒辦法,我當時已經對自己完全喪失信心,每一個人都比我強,我不是任何人的對手。」
我認真給汪進作了分析。我沒有名利地位觀點,你也坐過牢,這絕不是障礙,哪怕我的母親非常擔心家裡又增加一個反革命。倒是你長得太英俊,只要有別的女人追你,我會馬上放棄,不參與競爭。你的劣勢在我看來不是問題,你的優勢倒反而成為麻煩,這很有趣。最關鍵的一點,如果我嫁給了你,我的關係很單純,就我一個人,而你是結過婚的。毫無疑問,你愛我,但同時,你一心要報答鄭瓊,一心要補償你的兩個兒子,我無法理解你,可能會覺得你太過分不公平,好像把感情分了一半給旁人,我受了損失,會同你爭吵。而你,因為怕我生氣,背著我為他們做事,或者講一半留一半,弄得我疑神疑鬼,不再信任你。那我就會欺侮你,逮住不放大發雷霆,使你的日子很難過。時間長了,大家都失去耐心,結局會很糟。
說了這一長串真心話,我總結,所以,假如在就業隊裡以及回家後,就算我嫁給了你,就算那時獻給你的是我的第一次,可是我並沒有長大,認識不了世間錯綜複雜的感情,不懂得珍惜別人的好心,不知道怎樣去愛人,我不可能真正帶給你幸福。現在,我在十年情感的磨難裡成熟,我知道了好歹,懂得了珍惜愛。今天,我獻給你的是一顆完整的心。你現在才得到我,得的是真幸福。
汪進摟住我,連聲說:「齊家貞,你分析得真好。對的,現在才是好時候,現在才是屬於我倆的春天。」我問汪進,傳說月亮上有棵樹,叫什麼樹來的。汪進說桂花樹啊,不是說八月中秋桂花香嗎?還有毛主席詩詞說,寂寞嫦娥舒廣袖,吳剛捧出桂花酒什麼的。我哦了一聲,後面的話沒講出來。
現在真的是好時候嗎?我可能很快要出國,表妹景美表妹夫有海已經在為我填表申請學校去澳洲讀英文,而汪進,他與鄭瓊的關係還「堅如磐石」,沒有任何鬆動的跡象。想到此,再好的心情,都會突然飄過一片烏雲。從同汪進相好的第一天起,就是這樣,高興之後是悲哀,笑聲之後是眼淚,相見之後是分離。我當時很想說,我認為月亮裡那棵樹不是桂花樹,應該是黃連樹,黃連樹下的人才會那麼孤獨那麼寂寞,就是舒廣袖喝美酒,就是吳剛嫦娥那樣的神仙,也只是「黃連樹下彈琵琶 ——苦中作樂」而已。我沒有講出來,不想掃他興。
不久,汪進同鄭瓊去南京度假,這是高級幹部的特權,幾千元公費旅遊,每年一次。臨行前我托他一定去看看我兒時居住過的地方——玄武湖裡的蓮花寺,還有小時候全家常去的中山陵,現在都變成什麼模樣了。
我每天守在什麼也看不出去的小窗戶前,掰著指頭算時間,才走四天,好像已經太久太久。我坐在窗前想像他旅遊的路線,心裏在給他寫信。
你好嗎,我的愛。如果你去玄武湖盪舟,有一片歌聲飄過你的耳畔,「採菱呀,採菱呀……」那是我四十年前留下的情歌,耐心地等待,等待,終於等到你出現;如果你去中山陵謁拜國父,兩旁蒼翠青松簇擁,沿著石級款款而上,一束清脆的笑聲飛過來親吻你的面頰,那是四十年前就等在那裡的厚禮。
汪進終於返渝,他完全忘記了我的托付。我失望,但不責怪他。他有鄭瓊管住,再加上愛他愛得要命的姐姐的專制,汪進變成完全喪失自由的可憐蟲。
我同汪進吵過一次架,挺大的。那是為了我送他生日禮物。為了這個禮物,我一共進城五次,吃了些什麼苦,勞了些什麼累,我都不讓汪進知道,你愛一個人,只需要默默地奉獻,快樂分享,不快樂一個人獨吞。
他來了。我要他試衣服,祝他生日快樂。他臉驟地垮下來,生氣地說:「齊家貞,你是在幹什麼,你我還講這一套?我堅決不收。」我問理由,他說:「你是勒緊褲腰帶省出來的,我怎麼能收得下!」我要他收,下不為例,他偏不,「這次就不為例。」我說:「好不容易才買到顏色尺碼都對的開衫,看在這個份上你應當收下。」他甚至有點憤怒了:「你不要浪費唇舌了,看在什麼份上我都不會收。」我問他你可知道什麼叫卻之不恭,他說卻之不恭就卻之不恭,我說我不想見你,那你走,不要再來。他說,那你寫信來電話,我說我懶得寫懶得打。
我倆動氣竟有些當真。一件羊毛開衫成了「引起糾紛的金蘋果」。我認為他是不敢穿,怕鄭老師識破!
說不清,我對男人女人的看法是怎樣從自己的天性、書本、以及生活經歷兼收並蓄潛移默化而來的。我只知道,我的看法非常明確,根深蒂固。
四川俗話說,「女兒無性,爛草無釀」,意思是叫女人要有點個性,有點陽剛之氣。我認為女性與生俱來的特質首先應當是驕傲與矜持,然後是溫順與柔媚。只有如此,她才能在男性世界中具有不折的光芒,才能在男人的心裏,具有經得起咀嚼的魅力。我們既期待男性的溫存與愛撫,又堅持自己的獨立與尊嚴;我們時刻準備為真心相愛的男人奉獻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又毫不遲疑地拒絕來自對方的輕侮與歧視;我們既願意一生一世與他長相廝守相依為命,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也果斷地把變心人棄若敝屣。
四川俗話又說「男兒無性,純鐵無鋼」,意思是男人要有男子漢氣概,頂天立地地承擔重責。只有這樣,男人才能在艱難複雜的社會中立於不敗之地,或者說在不斷被擊倒之後,仍然站立。才能在現實生活中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保護神,保護他的妻子,保護他的兒女,他的家庭。同時,一個真正的男人應當帶有些許女性的陰柔與細緻,才能懂得女人硬殼裡包裹的軟弱易碎的心,才懂得用溫情與理解呵護他的女人。
只有這樣,男人與女人才能達到完美的互補,齒輪般投合,默契地運轉生命。
此生最大的遺憾,是我從懂事開始就接受的「絕不拿原則做交易」、「絕不妥協」之類的思想灌輸。後來,又在階級鬥爭的大風大浪中,幾經沉浮,奮鬥求存,加上野男孩似的天性,本人缺乏的不是女人應有的個性,而是女人最可寶貴的天賦,嬌媚與溫存。講話像打雷,談情說愛像談公事,教她學嗲都學不會。
非常不幸,同代中國女人幾乎都得了一樣的雄性化了的毛病,這實在是中國男人的霉運。
汪進性格中就有一點賈寶玉那樣的脂粉氣,這既使他二十年囚徒生涯中,差點被感情的變故壓碎,也正是這種天性,使他對鄭瓊的苦難感同身受,哪怕自己內心也有永恆的傷痛,仍然耐心細緻地關心照顧她。至於他男子漢的特質,那是不言而喻的。
我喜歡汪進這樣的男人。他丟給我太多的想頭,他埋下了數不盡的伏線,他改變了我生命的含量,我無法把他忘記。
一部西德電影《我的好朋友》裡,有首歌唱到──「你流淚我也流淚,你憂傷我心碎,你永遠不會孤獨,因為我把你懷念。我為你分擔憂愁,我請你分享快樂」我自言自語念給汪進聽。
我認為夫妻應當是好朋友,具有這首歌的深情厚意,再加上只有「這一個」才能有的特殊關係,我覺得我和汪進就是這樣的。
我把李之儀的《卜運算元》抄在信上寄給汪進:「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何日休,此恨何日已。只願君心似我心,不負相思意。」我的老天!李之儀一定是算命先生的祖師爺,否則他怎麼能把近千年後才出世的毛頭小輩,的確也住在長江邊上的齊家貞的心,瞭如指掌到如此這般的深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