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今日在獨家對話鳳凰網時表示,如果說中國模式最大的特點就是強有力的政府,那麼中國模式不值得驕傲。
他說,中國經濟改革的最大障礙就是政府掌握了太多的資源,這會抑制市場的運作。中國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腐敗,腐敗是一種尋租現象,尋租的基礎就是政府掌握資源。如果政府繼續擴大權力,那麼腐敗的基礎就會更加龐大。
吳敬璉同時表示,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只能應對短期問題,想用它們解決長期經濟問題是一個誤區。如果只注意短期政策,大量印鈔票,那麼就會帶來更多泡沫。良性發展還是要推進改革,轉變經濟發展模式關鍵在於消除體制障礙。
以下為對話實錄:
鳳凰網:吳老師您好,歡迎接受鳳凰網的採訪。相信最近關注金融、關注資本的朋友正被一部記錄片所吸引,這部記錄片生動的描述了美國一條新舊夾雜的長街,這條長街雖然經過戰火洗禮,也經過恐怖襲擊,但仍然站立在世界金融中心,締造著無數個神奇,這就是華爾街。華爾街的魅力在哪裡?是什麼支撐華爾街長期屹立在世界金融巔峰?我手上正拿著正在熱播的記錄片《華爾街》的宣傳資料,兩年前的今天,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美國的華爾街,從貝爾斯登被併購到雷曼的倒臺,金融危機正在蔓延、發酵,到處是恐懼、貪婪、掙扎的鏡頭,但人們對歷史、對災難還是習慣性的忘卻,拿中國來說,遠離金融風暴中心,也沒有太多的經歷金融危機,更加覺得相安無事。正在熱播的《華爾街》不但讓人瞭解金融的魅力、金融歷史和金融的本質,從而對金融更加敬畏和驚嘆。從另外一個層面上將讓更多的知道金融危機的形成和危害。吳老師,您作為《華爾街》學術總顧問,覺得這部記錄片應該給中國的金融業帶來哪些記憶碎片和啟示。
吳敬璉(著名經濟學家):我想是這樣,就是不只是對金融業,其實對所有的人,包括官員,也許像外國投行的一些工作人員,也許這些事他們都知道。但是對我們的普通老百姓、普通的官員,可能是更加需要更多瞭解華爾街,原因在於我們正在進行經濟改革,要建立市場經濟。市場經濟就是根據1985年,那是中共的黨代表會議,就講這個市場經濟是三個體系。一個就是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企業,第二個就叫市場體系,第三叫做宏觀調控體系。
這個市場體系中間一個核心的東西,就是資本市場。華爾街是最重要的一個資本市場,當然我們正在進行改革,對於它來說要更多的瞭解。另外,華爾街是世界的金融中心,我們的市場體系不是跟世界經濟體系隔絕的,我們的資本市場也不是跟世界的資本市場隔絕的,我們的資本市場是全球化的資本市場一個部分,而華爾街是全球資本市場的最重要的一個中心。
對於它的歷史、對於它的成就,它的問題和這200年歷史過程中,怎麼來解決這些問題,今後還會有什麼問題,這對我們來說都是非常寶貴的,不用付學費就學到了,所以這樣的一個片子,我覺得還是有非常大的意義。
鳳凰網:談到08年的金融危機,中國政府採取了及時的措施,有力的宏觀調控加上4萬億的經濟刺激計畫,保證了經濟未受太大的衝擊。但是這種刺激計畫的「後遺症」也逐漸顯示出來:經濟結構不平衡、行業發展不平衡、房地產價格暴漲、通貨膨脹壓力加大、資源的嚴重浪費等等。這些都是增長的代價,而且這種現象有愈演愈烈的架勢。政府面臨著兩難,是要維持這種增長方式,還是徹底做改變,這一直考驗政府的智慧和勇氣,吳老師,您覺得這個時候我們政府在哪些方面應有所謂、哪些方面有所不為?
吳敬璉:我想問題是去年採取的刺激經濟政策,主要是用的短期手段,也就是說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用財政政策、貨幣政策來增加需求,來制止市場崩潰,這是非常典型的凱恩斯主義的辦法。對凱恩斯主義有各種各樣的看法,在國際上是這樣,在國內也是這樣,有一些人認為凱恩斯主義能夠醫治金融的一切疾病。
這個好像在國際上是少數,在中國這種傾向比較強烈,國際上即使凱恩斯主義者,也並不認為凱恩斯主義的政策能夠解決長期問題。這是一種,另外一種認為凱恩斯主義是應該埋葬的的。我是比較折中的,我是把短期問題和長期問題分開來看,我覺得在短期運用凱恩斯主義的一些政策,就是貨幣政策、財政政策,制止這個市場發生崩潰,這還是有用的。但是更重要的是一個長期問題,長期問題不是用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能解決的。
所以我們過去這一段時間,我覺得有一種認識上的不大準確的地方,就是以為我用貨幣政策、財政政策如果能夠把需求點上去,就能夠解決長期問題。溫總理最近在夏季達沃斯的會上,就講的很好,就是我們不只是要關注於短期政策,我們要更多的注意解決長期增長中的問題。因為長期增長中的問題,對於中國來說,早就提出來了,就是一個轉變增長方式或者叫做轉變發展方式的問題。
鳳凰網:您剛才講,從短期看,凱恩斯主義的政策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的。我們看到中國政府在經濟中扮演重要乃至主導的角色,使經濟增長成為奇蹟。另外,今年經濟總量達到世界第二的水平,中國經濟貌似出現一個又一個奇蹟,「中國奇蹟」好像展現了一種新的經濟增長模式,「中國模式」成為國內外爭論的焦點。您認可所謂的「中國模式」麼?當前我們應該為這種模式驕傲或者反思麼?
吳敬璉:相當多人認為「中國模式」最大的特點就是強有力的政府,能夠駕馭整個社會、駕馭市場。如果是這樣的一個意義的話,我覺得這個可能是我們的一個問題,而不是我們的一個優勢,不是優勢,更不值得驕傲了。因為剛才我們已經說了,光注意短期政策,那我印票子,印票子它肯定就上來了,但是它會造成副作用,就變得很難辦,你繼續往裡大量的投入,比如資產泡沫、房地產泡沫,甚至股市泡沫,以至於通貨膨脹,它都會起來。
你如果不繼續往裡面注入貨幣的話,現在譬如說基本建設這個盤子很大,房地產建設盤子很大了。而且這個基本建設如果從去年開始立項的話,第二年、第三年是用錢最多的時候,你如果不繼續大量規模注入貨幣,它這個經濟就會下來,所以如果不解決長期增長的問題,那它早晚就會遇到一個困境。
良性發展還是要推進改革,因為增長模式,或者叫做經濟發展方式,為什麼提出了那麼多年,第一次提出大概是1981年,它沒有用這個詞,正式用這個詞是1995年,就是第九個五年計畫。到了十一五,這是中心的一個工作了。為什麼不能夠轉過來呢?就是因為有體制障礙,所以根本的解決問題的辦法,是要轉變經濟發展模式,而轉變經濟發展模式?關鍵在於改革,推進改革。建立一個能夠實現社會公正的、有秩序、有規則的市場。
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腐敗,包括貧富差別懸殊,我認為第一位的原因就是因為腐敗,腐敗怎麼來的?腐敗是一種尋租現象,尋租的基礎就是政府掌握了太多的資源,所以政府變成一個,我想最危險的一個,對中國來說。不但是經濟而且是對整個社會,如果政府又擴大權力,其實是腐敗的基礎就會更加龐大,所以這不是一個很好的事情。
鳳凰網:今年是第十一五規劃的最後一年,這5年我們的得失在哪裡?又到了學界和智囊團又遇到為新五年經濟社會發展規劃建言獻策的時候,下一個5年我們的政治體制改革和經濟發展方式的轉型,方向會在哪裡?
吳敬璉:工作五年就是我們在制定十一五的時候,經過很熱烈的討論,後來中共做了一個制定十一五的建議,我覺得那個建議就很好,指出了中心的一條線,就是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也有說叫轉變經濟增長方式,而且到人民代表大會通過十一五裡面,把這個基本的途徑說的相當的清楚,相當的清楚。可是執行上,有一些地方譬如說,我當然接觸範圍不是那麼多,譬如說蘇南地區,我覺得十一五期間有相當進展。蘇州、無錫、常州,都有相當進展,但是成功範圍來看,十一五的執行的情況不是那麼令人滿意的,經濟發展我還是希望繼續十一五提出來的,看來今年各種跡象表明都會是這樣。
鳳凰網:談及到改革,我們注意到,溫家寶總理在深圳特區建立30年時候稱:沒有政治體制改革的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就會得而復失,在天津達沃斯夏季論壇也談到改革,我們經濟改革最大的障礙在哪裡?
吳敬璉:今年最重要的問題,我覺得就是因為政府掌握了太多的資源,就使得市場很難,市場它是一種自主的、自由的交換,政府的介入,因為它掌握了太多的資源,就會抑制市場的運作,有人說這種叫做權貴的市場經濟。
權貴市場經濟有這種說法,最近好像南方報業集團有一場爭論,我以前也說過這個叫壞的市場經濟,我現在越來越覺得這個說法不大對了,因為如果說政府的權力到了能夠整個控制市場的情況下,這就不能叫市場經濟了。
鳳凰網:就回到原來的計畫經濟時代。
吳敬璉:這就不叫市場經濟了,市場經濟它本質上就是一種自主的、自由的交換,這才叫市場。
鳳凰網:美國會眾議院今天上午以高投票結果通過《匯率改革促進公平貿易法案》,旨在對所謂低估本幣匯率的國家徵收特別關稅。歐巴馬總統近日也揚言會繞開WTO對中國進行制裁。有人認為這些做法是近期美國貿易保護主義升溫的體現。您覺得當前美國是出於什麼樣的政治、經濟目的?當前的匯率走向怎麼評價?
吳敬璉:我認為這完全是美國的一些politician,他們為了中期選舉的一種對藍領工人的一種表態。
鳳凰網:那這樣的話,如果是人民幣迫於這樣的一個壓力去升值的話,對中國的經濟影響會非常大。
吳敬璉:我認為這兩件事要分開來看,當記者一問到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怎麼處理中美之間的貿易摩擦,升值不升值?我認為我們中國的經濟學家絕大部分並不從這個角度去考慮問題,而是說,人民幣什麼樣的匯率制度對中國的經濟更好。
吳敬璉:因為長期的積累起來了,你突然一下升值就會出臺灣那樣的事情,臺灣是一樣的,80年代中期就決定要自由化,但是自由化實現起來非常困難,大概是1986年就決定緩慢升值,一下剎不住了,一下升了20%幾,所有的出口加工企業,在幾年中困難的不得了,當然它也有一個好處,到了90年代初期,OEM轉型,基本轉型了。
OEM都變成了,即使做OEM,像紅海,就是富士康還有臺基電,這都還是在做OEM,但是不是簡單的加工了,它有大量的自己的專利,自己的專有技術。還有像鴻基,鴻基做OBM,自主品牌,就開始開發他的品牌了。但是現在這樣,當然你一下突然升值,那會造成很大的震盪,會很大的震盪。
鳳凰網:尤其是就業。
吳敬璉:所以我不認為我們最近的升值加快是迫於美國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