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史上,僧人作賦者不多,流傳下來的更少。釋真觀(538—611),是由陳入隋的高僧,也是當時著名的佛教藝術家、文學家。字聖達,俗姓范。官宦門第,自小聰穎,並受到良好的教育,很早就顯露出過人的語言、文學、藝術方面的天賦。真觀的文字散佚嚴重。嚴可均《全隋文》僅據《續高僧傳》及《廣弘明集》 輯錄了真觀的作品五篇,代表作就是《愁賦》。
憂情愁意,本來是凡夫俗子、曠夫怨婦、文人騷客所詠嘆的主題,高僧寫愁,豈非奇特!即要作賦,也應寫《法身頌》《佛性賦》《禪悅賦》之類的,故其中必有因緣。據《續僧傳》所載,《愁賦》之出,背後有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隋朝建立後,實施了多方面政治舉措,強制推行中央集權統治,卻遭到以門閥世族統治為主導的江南士族的強烈反抗。開皇十年,婺州汪文進、越州高智慧和蘇州瀋玄首先舉起反旗,於是一場席捲江南的聲勢浩大的反抗運動爆發了。隋文帝派楊素前往鎮壓,歷時一年半終於平定叛亂,「俘虜誅剪三余萬」。當時名動江南的高僧真觀也被當做叛賊拘捕起來。楊素因真觀「名聲昌盛光揚江表,謂其造檄,不問將誅」,臨刑時真觀辯白自己沒有造檄文,楊素大怒,將檄以示:「是爾作不?」真觀讀了鄙夷地說:「斯文淺陋,未能動人,觀實不作。若作過此。」還指著檄文三五處說:「如此語言,何得上紙?」楊素也是當時的文豪,惺惺相惜,也就信了。真觀不為自己求情,卻希望楊素釋放鮑亨、謝瑀等三十餘江南才士,不要冤枉好人,楊素說:「道人不愁自死,乃更愁他?」真觀慨然答道:「生死常也。」對自己的生死置身度外。「素曰:‘多時被縶,叵解愁不?’索紙與之令作《愁賦》,觀攬筆如流……素大嗟賞,即坐釋之。所達文士免死而僕隸。」可見,這篇《愁賦》既非凡情俗意的詠嘆,更非「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文人酸腔,而是僧人真觀在生死之際被逼而作的命題作文。
非常可惜的是,這篇文章並不完整,而僅僅是個開頭。嚴可均《全隋文》照錄《續僧傳》,而《續僧傳》畢竟是僧傳著作,而非「語錄」,記事記人才是它的本等,徵引傳主文章也僅是為了顯示其過人的文學才華罷了,所以傳記作者道宣以一句輕飄飄的「文多不載」就切掉了賦的大半。這對文學史來說卻是一個損失!雖然如此,這小半篇賦文卻像是文學上的「斷臂維納斯」,閃耀著熠熠的藝術光輝,仍足以讓人領略其獨特的文才匠心。
在真觀之前,已有不少人寫過同題的辭賦,如曹植《九愁賦》、《敘愁賦》、《愁霖賦》,蕭綱《序愁賦》,庾信《愁賦》,江淹《恨賦》等,其中以庾信《愁賦》最為有名。與這些前人賦作相比,真觀的賦一個鮮明的特色就是,首先對「愁」從概念到情狀、反應以及典型人事等作了多角度的點染描繪。
愁是人的一種複雜的精神狀態,是多種心理活動等的綜合表現,其特點是非常寬泛難於定義,賦作開門見山點出這一特徵:「若夫愁名不一,愁理多方,難得縷。試舉宏綱:或稱憂憒,或號酸涼。」作者深知,「愁」無法加以準確界定,但不等於不能加以適當的闡釋和描述,所以接下來對抽象而不可捉摸「愁之為狀」作多角度的描摹:「非物而有物,謂無像而有像。雖則小而為大,亦自狹而成廣。譬山嶽之穹隆,類滄溟之滉漾。或起或伏,時來時往。不種而生,無根而長。或比煙霧,乍同羅網。似玉葉之晝舒,類金波之夜上。」繼之寫到因愁而引起種種不良的生理心理反應:「能奪人精爽, 罷人歡趣,減人容顏,損人心慮。」最後以十個古人懷愁的事例來闡明各種愁因愁緣(詳後)。可以這麼說,賦從各個側面對「愁」本身進行渲染,使讀者對愁情有了全方位的體驗和理解。
這種特殊的文章開頭,不禁讓人聯想到僧人講經的情形。僧人開講一部經文一般有四個步驟:即釋經名,示宗要,敘傳譯,疏解正文。其中有兩個步驟不可或缺:釋經名和疏解正文。「名不正而言順」,其中又以釋經名為重中之重,且看傳為智者大師的《佛說觀無量壽經疏》如何釋經名:首先解釋「經」有通、 別二名;其次釋「佛」字的含義,共有六種佛的含義,各各的含義是什麼;然後依次解釋「觀」、「無量壽」、「經」等字眼。其間旁徵博引,橫逸豎出,非常繁瑣,以故佔了經疏的極大篇幅,其中又以解釋「佛」字的篇幅為最長。這在古代講經師幾乎是司空見慣,成了定例。
真觀在這篇賦裡,借鑒了講經中「釋經名」做法:一是從「理」入手,而不是一般賦家那種從「情」入手;二是對「愁」這一寬泛而抽象的概念作了全方位立體性的詮釋,充分顯示了僧賦特色。這種寫法只有真觀這樣的僧人才想得到寫得出。當然,它畢竟是文學作品,縱觀全文,其主導因素依然是意象、情感和想像。
作品這樣的開頭,還能夠讓我們領略到兩點「言外之意」:一是作者文思從容沉靜,侃侃而談,細密明析,絲毫見不到生死之際那種慌亂窘迫,這與他回答楊素「生死常也」所現超常定力相印證;二是開篇意境闊大,為文章進一步拓展作了堅實的鋪墊,故作品篇幅必然很長。文章開頭只是對愁「理」、愁 「狀」、愁「情」、愁「因」進行疏釋,其最後幾句「乃有行非典則,心懷疑惑,未識唐、虞之化,寧知禹、湯之德。霧結銅柱之南,雲起燕山之北。箭既盡於晉陽,水復干於疏勒……」乃是過渡句,泛指隋初南方叛亂,以及北方契丹、西北突厥侵掠中原。被道宣砍去的大半才是正文。正文部分我們有理由猜測它理當聯繫現 實,乃至當前他個人被俘後的心境等等。不過「後事畢竟如何」,我們見不到了。
正因為賦的開頭對「愁」的集中、詳盡、多側面的敘寫,「愁」的揭示已非常到位。倘若把上引最後幾句刪除,賦給人的感覺也是完整的作品,且有餘音裊裊、愁意綿綿之感。
其次,《愁賦》的文體還直接受到唱導文創作的影響,雜序因緣,傍引譬喻。唱導與講經雖同屬「音聲佛事」,但在文章組織上卻區別甚大。講經只是圍繞某一部經文,由都講以一定聲腔囀經,法師隨文釋義。唱導則不必圍繞某一經文,而是把故事、寓言、哲理等圍繞一定主題組織起來,在法集齋會上宣唱。相對於拘執某一經文的講經來說,唱導的文章組織結構明顯表現為藝術散文的「形散神聚」的文體特點,擁有更大的自由發揮空間。《高僧傳·唱導論》云:
唱導者,蓋以宣唱法理,開導眾心也。昔佛法初傳,於時齋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禮。至中宵疲極,事資啟悟,乃別請宿德,升座說法。或雜序因緣,或傍引譬喻。
這裡的「因緣」本指講因緣業報的故事,可泛指具有前因後果的故事;「譬喻」則包括修辭上的比喻以及利用比喻的寓言故事。佛經隨處可見這種「雜序因緣,傍引譬喻」的言句,唱導即承繼佛經文學這種藝術特色而有所發揚。
具體到《愁賦》,其譬喻主要體現在修辭上的比喻,諸如「譬山嶽之穹隆,類滄溟之滉漾。……或比煙霧,乍同羅網。似玉葉之晝舒,類金波之夜上」。這裡以山、海、煙霧、羅網、玉葉、潮水一連串的意象來喻愁,開了後世類似寫愁的先河。我們今天所津津樂道的一些寫愁名喻,可在真觀《愁賦》這裡找到其源頭:
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
春愁離恨重於山,不信馬兒馱得動。(石孝友《玉樓春》)
飛紅萬點愁如海。(秦觀《千秋歲》)
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歐陽修《踏莎行》)
一片離愁,漸吹起,恰似春雲。(蔣春雲《柳梢青》)
湛湛長空黑,更那堪,斜風細雨亂愁如織。(劉克莊《賀新郎》)
真觀以博喻的修辭方法,串聯多種物像去刻畫「愁」的廣、大、深、無遠不至、無隙亦入、萌動、連綿無際的情狀及感受,化抽象為具體,比喻新穎奇妙,使人體會全面而深刻。單就這一點,已不遜色於庾信等人的《愁賦》。
賦又以「兼引俗典」、「直談聞見」的「傍引因緣」手法,以種種歷史典故與現實人事來說明愁的具體表現:
至如荊軻易水,蘇武河梁,靈均去國,阮叔辭鄉,且如馬生未達,顏君不遇,夫子之詠山梁,仲文之撫庭樹,並於胸府,俱讚揚於心路。是以虞卿愁而著書,束哲恁而作賦。又如蕩子從戎,倡婦閨空,悠悠塞北,杳杳江東,山川既阻,夢想時通,高樓進月,傾帳來風,愁眉歇黛,淚臉銷紅,莫不感悲枕席,結怨房櫳。
「荊軻易水」等典故,都是古代文人非常熟知的,賦惜墨如金,點到為止,卻能讓人產生相應的豐富的聯想和想像。而「蕩子從戎,倡婦閨空」這種情分兩地之愁因屬「直談聞見」,則稍加描摹,更見效果。須注意的是,賦鋪排了十種前人懷愁典故及現實人事,決非僅僅炫耀其博學多識,而是點出了不同人有不 同的愁因愁緣,為正文寫自身的愁(或不愁)作了對比或鋪墊。
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指出:「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只有新變才能推動文學向前發展。賦發展到隋代,雖然日見衰落,真觀卻以自己獨特的文體策略,刷新了當時的辭賦創作,在文學史上留下了一定的地位。正如道宣所言「近世竊用其言眾矣」,其辭賦創作對唐以後詩賦文學產生了潛在的影響,也是不言而喻的。
附:《愁賦》原文
若夫愁名不一,愁理多方,難得縷。試舉宏綱:或稱憂憒,或號酸涼。蓄之者能令改貌,懷之者必使迴腸。爾其愁之為狀也,言非物而有物,謂無像而有像。雖則小而為大,亦自狹而成廣。譬山嶽之穹隆,類滄溟之氵養。或起或伏,時來時往。不種而生,無根而長。或比煙霧,乍同羅網。似玉葉之晝舒,類金波之夜上。爾乃過違道理,殊乖法度。不遣喚而輒來,未相留而愜住。雖割截而不斷,乃驅逐而不去。討之不見其蹤,尋之靡知其處。而能奪人精爽,罷人歡趣,減人容顏,損人心慮。至如荊軻易水,蘇武河梁,靈均去國,阮叔辭鄉,且如馬生未達,顏君不遇,夫子之詠山梁,仲文之撫庭樹,並忄宅{帶心}於胸府,俱讚揚於心路。是以虞卿愁而著書,束憑而作賦。又如蕩子從戎,倡婦閨空,悠悠塞北,杳杳江東,山川既阻,夢想時通,高樓進月,傾帳來風,愁眉歇黛,淚臉銷紅,莫不感悲枕席,結怨房櫳。乃有行非典則,心懷疑惑,未識唐、虞之化,寧知禹、湯之德。霧結銅柱之南,雲起燕山之北。箭既盡於晉陽,水復乾於疏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