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2月,中共中央西北局發出通報,批評青海省湟中縣李家山公社新莊大隊「四清」工作組,違法亂紀,組織群眾對已經畏罪自殺的黨支部書記馬××的屍體進行批鬥,造成了極大的恐怖氣氛,引起群眾反感,使「四清」工作受到影響。通報要求西北地區各省、自治區「四清」工團、隊,認真執行中央制定的「四清」運動各項方針政策,保證「四清」運動健康發展(通報大意)。
解放後,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違法亂紀層出不窮,屢見不鮮。在批鬥會上,刑訊逼供,將人活活打死、逼死,時有發生。但是,把人打死、逼死(自殺)後,還要對屍體進行面對面的批鬥,筆者還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
我當時在青海省湟中縣「四清」工作總團多吧分團政法組工作。一天,接到省委政法領導小組秘書答國棟(上世紀80年代後曾任青海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的電話通知,告訴我說中共中央西北局政法組組長張之軒(原公安部幹部,後調任此職。西北局撤銷後,調回公安部工作)要到西寧來,詳細瞭解湟中縣李家山公社新莊大隊「四清」工作組組織群眾批鬥已經自殺的大隊黨支部書記的事,要我迅速去調查,寫一個詳細書面材料,火速送到省委政法領導小組。我在電話上對他說,「四清」工作總團(當時湟中縣「四清」運動全面鋪開,設「四清」工作總團,領導全縣「四清」。總團團長是省委第二書記、省長王昭,下設幾個分團,分別領導幾個公社「四清」,分團團長分別由省委副書記或副省長擔任。公社設「四清」工作隊,隊長也都是由廳、局級以上幹部擔任,大隊設「四清」工作組,組長一般都由科、處長擔任,工作隊員共3000多人)已經上報西北局,西北局發了通報批評,我們已經學習了通報精神,正在貫徹執行,還要瞭解什麼情況呢?答國棟回答說,西北局書記劉瀾濤同志對「四清」運動中發生這樣的事情很氣憤,說上次總團的報告不詳細,派張之軒同志來進一步瞭解。由於時間很短,你先去把情況搞清楚,等他來了之後,由你匯報,如果他要親自下去調查,你再陪他去,這樣可以給他節約一些時間。
我無話可說。向分團長(民政廳長)、副團長(省軍區副司令趙永夫,即製造青海「二•二三事件」的那個人)匯報省委政法委的電話通知精神。兩位團長對我說,你去吧,這件事發生後,我們沒有派人去詳細瞭解,總團派法醫檢驗屍體,但是也沒有把全部情況搞清楚,就倉促上報。這次你一定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得清清楚楚,以便我們總結經驗教訓。
我騎著自行車來到李家山公社新莊大隊。「四清」工作組原組長仲××因組織群眾批鬥屍體,在中共西北局通報發出之前,已經被「四清」工作總團除名。我通過和「四清」工作組成員座談瞭解,然後分別召開貧下中農座談會,「四不清」幹部座談會,和工作隊員、群眾個別談話,還找了被批鬥過的大隊長、會計、兩個生產隊長個別談話,工作開展得很順利,只用了三天兩晚,就將全部情況瞭解清楚,寫了報告,送到省委政法領導小組。張之軒到西寧後,看了報告,認為很詳細,不需要再下去調查。我順利完成了任務。
新莊大隊共有7個生產隊,1900多人。在「大躍進」年代,一些大、小隊幹部作風十分惡劣,打罵欺壓群眾,老百姓苦不堪言,全大隊餓死500多人,有6戶人家死絕(5戶地富家庭,1戶中農家庭),干群關係十分緊張。工作組進村前,民兵連長和一個生產隊長自知問題嚴重,外逃下落不明。
「四清」工作組共有7個人,組長仲××,是湟原縣一個公社的黨委副書記;隊員6人,其中3人是剛從大學畢業的理工科學生(其中一位是女學生),都不是青海人;還有當地公社一位姓路的秘書、農林廳的一位方姓幹部、駐軍部隊的瀋排長。在下鄉前,和所有「四清」工作隊員一樣,工作組7個人在西寧集中半個月時間,學習「四清」運動文件,重點是王光美的「桃園經驗」,聽了王昭的動員報告。通過學習,大家總的認識是:當前農村階級鬥爭非常尖銳複雜,不少社、隊領導權被階級敵人篡奪了,不能輕易信任基層幹部。
進村後,通過一個多月訪貧問苦、扎根串聯、組織貧下中農階級隊伍,揭批幹部的「四不清」問題,多數「四不清」幹部在刑訊逼供式的高壓批鬥下,低頭認罪,願意退賠貪污受賄、多吃多佔的糧食和錢財(實際上是空頭支票,根本退賠不出來)。可支部書記馬××被批鬥十幾次,就是不認罪。為了鍛練3個大學生的實際工作能力,仲組長下令,把馬××交給他們,要他們想辦法攻下這個頑固堡壘,並明確表示說,不管你們使用什麼手段,只要能使他低頭認罪就行;如果你們攻不下這個堡壘,就說明你們無能;他不交代自己的罪行,必要時可以動武;你們自己不願意親自下手,可以找民兵協助嘛!可是這三個大學生怎麼也下不了手,和馬××磨破嘴皮,他就是不認罪,堡壘攻不破,大學生們束手無策。
仲組長嚴厲批評他們思想右傾。他要親自示範給他們看,把馬××叫來,要他交代自己的罪行。馬××回答說:我有錯,但是沒有罪。刮共產風,扒房子,沒收社員家裡東西,反瞞產私分,搜社員家糧食,把社員家裡鍋碗盆杓拿走,強迫吃食堂,都是根據縣委部署,在公社幹部督促下干的,不干不行;大隊餓死那麼多人,我心裏也很難過,可是沒有辦法,糧食被國家調走了,1960年我們大隊有3個生產隊連種子都沒有,地也沒有種,哪有糧食給社員吃?食堂只好停夥,餓死人主要在那時;我向公社反映多次,要求發放救濟糧,公社書記叫我到社員家搜,說一定能搜到糧食;我們搜了十幾家,一粒糧食也沒搜到,然後就不搜了,公社書記還罵我無能,要打我的右傾。多吃多佔我確實有,作為共產黨員,是很不應該的,這是我自私自利的表現,可是不這麼幹,我家裡人也要餓死……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仲組長走上前去,斥責道:「你貪污盜竊還有理」!狠狠抽了他兩個耳光,踢了他一腳,將他踹倒在地。馬××的鼻子被打得流血不止。這還不算,仲組長叫民兵把他反捆起來,拉到外面罰跪5小時後,才讓他回家。
三個大學生目睹了仲組長的厲害,可馬××仍然沒有認罪。他們不願意學習仲組長的做法。仲組長想,要攻破這個堡壘,只能藉助那些受到過他迫害的群眾了。為了啟發群眾的階級覺悟,需要深入開展訴苦活動
1964年11月19日,湟中縣李家山公社新莊大隊「四清」工作組,在大隊部召開全體社員大會,進行憶苦思甜活動。社員自帶小板凳坐著,地、富、反、壞分子跪在一邊,「四不清」幹部站在一邊,工作組成員面對群眾,圍繞一張大桌子坐在長板凳上。這是仲組長設計的場面。訴苦的社員事先由工作組確定為6個人。訴苦會進行得很順利。先後有三位社員訴說解放前受馬步芳家族剝削、壓迫的苦。但是,社員反映平淡,沒有共鳴。接著,一位叫韓有祿的社員上去訴苦說,1948年他才15歲,被馬步芳軍隊抓去當壯丁,他不願意,被捆綁吊打,吃盡苦頭。1949年春天在蘭州和解放軍打仗,腿上中了三顆子彈,被俘虜。是解放軍治好了他的腿,還發了路費讓他回家……
韓有祿還沒有訴完,一位叫李秀英的女社員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打斷他的話,對他說:你那也叫苦!?不就是被馬匪捆去當兵,差一點被解放軍打死,那算什麼苦?你下去聽我訴。
社員對前面幾個人的訴苦不感興趣,聽李秀英這麼一說,跟著起鬨:對,你下去,讓李秀英訴苦,她家苦大仇深。
工作組員看到這場面不知如何辦,因為李秀英不是工作組指定的訴苦人,怕她訴錯了苦,他們看著仲組長,讓他表態。仲組長也感到今天的訴苦會效果不理想,沒有把群眾情緒調動起來。於是他揮揮手說:好!李秀英,你訴苦吧。
李秀英說:1960年2月,我家5口人餓死3口,公公婆婆和丈夫。我丈夫餓死在水利工地,屍體我也沒見著。公公婆婆得浮腫病,臥床不起,不能下地勞動,馬書記說不勞動就不給飯吃,結果3天就餓死了。我和女兒拖著浮腫的腿去拚命幹活,一天才給二個糠饃,一碗像水一樣的拌湯。記得是2月29日那天晚上,我實在是餓急了,想到大隊食堂偷饃吃。走到食堂,從窗戶看到馬書記和幾個幹部正在吃烙饃,還有炒雞蛋。我聞到香味就不想走了,心想,無論如何也要偷個饃回去讓我女兒嚐嚐。她已經20歲了,一年多沒有來月經,乳房乾癟,像個男娃。我死了不要緊,要讓她活下去,不然將來誰給我們上墳?我看到炊事員給大隊幹部上菜,離開伙房,趕緊溜進去,看到鍋裡有一個大饃,足有半斤重,我拿起來狠狠咬了一口,逃出伙房。剛走到門外,看見馬書記出門解小便,我一慌,絆了一跤,跌倒在地。馬書記問:誰?我說是我,李秀英,迅速把烙饃揣進破棉襖裡。馬書記走到我跟前問:你來幹什麼?我說我餓了,想討點吃的。這時炊事員在伙房喊:誰把大饃偷去了?馬書記問我:是你偷的吧?跟我來。我跟他走進炊事員的住房。馬書記把門關上,對我說,大饃就在藏在你棉襖裡,你把棉襖給我脫下來!我馬上跪下,給他磕頭求饒,對他說:馬書記,放了我吧,我和女兒一年多沒有吃過大饃。馬書記說:要吃大饃可以,把你那尕丫頭叫來陪我睡一晚,明天早上讓她帶一個更大的饃給你。我說,我那尕丫頭腿腳都浮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你就饒了她吧。如果你不滿意,我願意陪你睡覺。馬書記說,你把衣服脫下讓我看看。我站起來,把大饃拿出來,解開破棉襖和裡面破褂子紐扣,敞開胸膛讓他看。馬書記問,你的奶子呢?我說吃不飽飯,癟啦!我尕丫頭和我一樣。馬書記又叫我把褲子脫下來讓他看。我照辦了。他上、下打量一會,看我瘦得不成人形,不想和我搞,也知道我女兒跟我差不多,放棄姦污我母女的企圖,用穿著大頭皮鞋的腳踢了我一下,罵道:滾!誰稀罕你的臭匹。
我連滾帶爬回到家。女兒見我那狼狽不堪的樣子說,媽,你挨打了吧?我叫你不要去,你不聽,沒偷到東西,還挨了打。
我摸摸胸口,那塊烙饃沒有帶回來,放聲大哭起來。這就是我的苦,我的恨。
說到這,她走到馬××跟前,指著他的鼻子問:馬書記,我沒有冤枉你吧。要不是我餓得不像樣子,那天晚上你能放過我嗎?我們全大隊多少女人被你搞過,你說說!
李秀英在訴苦過程中,邊說邊哭,全場不少社員跟著她哭。馬××低著頭,不敢正眼看她,身子在發抖。
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站起來走到馬××跟前,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到會場中心,罰他跪下,他不跪,就狠狠踢他,踢的很重,他「哎吆」一聲,終於跪下了。
仲組長站起來說,大家可以對他批鬥,但是不要打人。
李秀英看見馬××跪在她跟前,不打、不罵、也不踢,而是看著他。過了幾分鐘,她突然蹲下身,手伸進馬××的腰間,雙手使勁一拽,將他褲腰帶拽斷,右手伸進馬××褲襠裡,並大聲罵道:「我要看看你的騷毬咋就那麼壞」……話音剛落,馬××慘叫一聲,歪倒在地。(總團法醫進行屍體檢驗時發現,馬××的睪丸碎了,無疑是李秀英在訴苦會上捏的。)
這時仲組長命令工作隊員將李秀英拉下去。參加會議的社員有人帶頭喊口號,打倒馬××!有人上來繼續控訴馬××,說他裝蒜,命令他跪起來,不准躺在地上,並用腳踢他。仲組長終於意識到,如果不停止開會,馬××有被當場打死的可能。於是他站起來說:今天的會議到此結束,明天下午繼續開。並故意大聲對馬×× 說:馬××,你聽著,回家後好好準備,明天徹底向貧下中農交代自己的罪行。你只有把自己的罪行徹底向群眾交代清楚了,求得群眾諒解,才有出路。
群眾散了,工作組員走了,馬××卻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仲組長叫一位社員通知馬的家人,將他攙回去。
第二天早上,一位社員早起出去挑水,發現馬××吊死在昨天開會的場基旁邊上的一棵榆樹上。
憤怒的群眾並不因為馬××自殺而善罷甘休,要求繼續對他進行批鬥。尤其是那些餓死人的家庭,要求批鬥他更強烈。他們找工作組說,如果不答應,以後就不參加任何會議。
仲組長召開工作組員開會,討論如何辦。3個大學生堅決反對斗屍體;軍人和農林廳幹部不表態,只有公社秘書贊成。
仲組長說:如果我們不答應群眾的要求,就會挫傷他們的積極性,下一階段對敵鬥爭就很難開展。再說,馬××確實是混進黨內的壞人,全大隊餓死那麼多人,他要負主要責任。他生活腐化墮落,亂搞女人。這樣的人死了活該,不值得同情。我們要堅定地站在貧下中農一邊,這可是階級感情問題啊!
仲組長這樣說,其他人不好說什麼,只有公社秘書明確表示贊成批鬥屍體。
但是,如何批鬥呢?
仲組長說:開會時我們工作組派兩個人把屍體扶起來站著,讓社員批鬥。誰願意扶屍體?
誰也不說話。仲組長說:小瀋(排長)、小路(公社秘書),你們兩個人負責扶屍體。
仲組長知道那3個大學生是肯定不會幹的,只好叫他們倆。
瀋排長不願意,但是他不直接說,找藉口。他說:現在階級鬥爭這樣尖銳複雜,要防止敵人狗急跳牆,報復我們。工作組只有我一個人有槍,我要保證大家的人身安全,所以讓我扶屍體不合適。
秘書小路接著說,要工作組的人扶屍體不太好。斗屍體是群眾要求的,應當由他們選兩個年輕人來幹這件事。
3個大學生隨聲附和。仲組長改變主意,決定選2個苦大仇深的群眾來干。
人選好了。仲組長找他們談話,說明幹這件事的重大意義。並告訴他們,每人發1瓶白酒,開會前喝,以便壯膽。
開會那天,會場戒備森嚴,派民兵把守,不准隨意中途退場。
儘管是群眾要求批鬥屍體的,但是真正開批鬥大會時,許多人藉口不來,派人催了好幾次,有些人仍然沒有來,來的人盡量坐在後面。
隨著仲組長「把死不改悔的階級異己分子、蛻化變質分子、反革命分子馬××拖出來批鬥」一聲令下,兩個年輕社員從羊圈裡把馬 ××屍體拖出來(馬××死後屍體一直放在大隊羊圈裡),花了一分鐘時間將屍體扶起站立。絕大多數社員不敢正面看,低著頭,有的用眼睛掃視一下,馬上離開。有的社員悄悄站起來,弓著腰,想溜走,被民兵擋回。兩個喝過酒、臉色通紅的扶屍體的人,一邊一個站著,抓住馬××的胳膊,保持平衡,都把頭扭向一邊,不敢正面看馬××的尊容。
工作組唯一的女大學生對我說,她當時非常害怕,一直在看自己的手心,沒有敢看屍體。她聽瀋排長講,馬××死後醜陋無比,舌頭伸出嘴外足有半寸長,她接連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老做噩夢。
工作組計畫批鬥會開一個小時,四個人發言,每人15分鐘。可前面兩個人發言,每人只用了5分鐘,而且站得離屍體比較遠,不敢看,對著群眾講話。
等第三個人上去批判發言,剛開口講話,扶屍體的人失去平衡,兩個人都摔倒了,屍體壓在右邊那個人身上,只聽他慘叫一聲:「救命啊!」然後兩個人爬起來拔腿就跑。在他們的影響下,整個會場像炸了鍋一樣,社員們驚叫著,奮不顧身逃離會場,有幾個民兵試圖阻攔,被推倒在地。仲組長站起來大聲喊道:大家不要走,肅靜!可是誰也不聽他的,只幾分鐘,會場上只剩下跪著的「四類分子」和站在一邊的「四不清」幹部。批鬥會在混亂中收場。
兩個扶屍體的社員由於驚嚇,當晚發燒,被送到公社衛生院治療,回家後精神恍惚,半個月後才恢復正常。我在調查時曾單獨問他們,你們為什麼願意扶屍體,為什麼又倒了,為什麼害怕?他倆說,他們根本就不願意幹這件事,家裡人更不同意他們干,可是群眾選他們,仲組長找他們談話,不干不行,不干就是和階級敵人劃不清界限。他們是硬著頭皮幹這件事。由於多年沒有白酒供應,事前每人喝下半斤白酒,感到頭重腳輕,站立不穩,加上害怕,手腳抖擻,所以就倒下了。聽老人說,人死了不安靜就會詐屍,所以倒下後,害怕死了,趕快逃跑。回家衣服全被汗水濕透了,然後受涼發燒。
批鬥屍體的場地從當天夜晚起,沒有人敢從那裡走;晚上社員家早早關門,工作組通知開會也不去。「四清」工作陷入停頓狀態。李秀英害怕,回娘家去了,筆者調查時,沒有見到她。
馬××死時43歲,祖輩都是雇農出身。他從15歲開始,就給化隆縣的一個大地主家當沙娃(淘金沙的工人)、當長工,1948年被馬步芳部隊抓去當兵,忍受不了軍官打罵,兩個月不到,就逃跑到果洛一個佛教寺廟打雜。青海省解放後,他回到家鄉,積極參加土改,是打土豪、分田地的積極份子,1952年入黨,是新莊大隊最早發展的三個黨員之一。先後擔任過互助組長,初級農業社副社長,人民公社生產大隊副大隊長。從他的簡歷可以看出,他歷史沒有問題,是共產黨在農村的依靠對象。黨在農村的方針政策的貫徹執行,沒有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行的。當大隊書記既不是自己篡奪的、也不是壞人混進來的、更不是拉攏腐蝕上級而得到這個位置的。
在全國大規模地開展「四清」運動的目的,毛澤東和劉少奇都說是為了反對修正主義、防止資本主義復辟。他們煞有介事,似乎中國當時真正的危險是修正主義,是資本主義、封建主義復辟。其實不然。當時無論在城市還是農村,隨著「大躍進」運動的失敗,政策的調整,工農業生產逐步恢復,大家都在思考一個問題:過去幾年噩夢一樣的日子是怎麼發生的呢?尤其是廣大農民,對「大躍進」時期基層幹部不顧人民死活,深惡痛絕,強烈要求罷免和懲處那些作風惡劣、多吃多佔、打罵社員、逼死人命的幹部,還人民以公道。可這些基層幹部是「大躍進」運動的積極份子,沒有他們,合作化、人民公社化、「大躍進」在農村是搞不起來的。現在出了這麼大亂子,死了這麼多人,中央不承擔責任,使幹部和群眾的對立情緒更加嚴重,以至於在「四清」運動中斗幹部時,老百姓像土改時鬥地主一樣,有人形容這是第二次土改。由於長期推行左傾路線,從農業合作化開始,在農村逐步形成了一股惡勢力,少數基層幹部逐漸蛻變為農村新的惡霸,在上級政權和政法部門的支持下,為非作歹,欺壓百姓,從「四清」運動中揭露出來的他們的惡行來看,有的比舊社會的地主、惡霸還要壞。
為了啟發農民階級覺悟,在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在社員中開展憶苦思甜活動。憶舊社會的苦,思新社會的甜。可是,在開展這項活動中,幾乎每一個工作組都遇到一個難題:社員不憶舊社會的苦,而是憶「大躍進」以來受到的種種苦難。為了做好準備,有時工作隊員事先要教社員如何憶苦思甜,反覆教。可是他們一旦上臺,說著說著就聯繫到「大躍進」,幹部如何打他們,家裡人是怎麼餓死的,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在這時,如果原來的幹部在場,只要有一個社員喊一聲他的名字,馬上就有人把他揪到台上,拳打腳踢,誰也制止之不了。憶苦思甜會變成武鬥會。他們恐慌、絕望,只好自殺。據湟中縣公安局事後統計,全縣在開展「四清」運動中,有349名幹部自殺,包括16名脫產幹部。到1966年上半年,青海省在13個縣開展的「四清」運動中,有1700多名幹部自殺,其中縣、社幹部45人。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執行中央左傾路線造成了嚴重的惡果,而中央又不承擔責任,群眾放不過他們,「四清」工作組放不過他們,迫使他們不得不走這條路。假如沒有「大躍進」,他們會這樣嗎?現在把「大躍進」運動中出現的種種壞事、餓死人的賬,都算到他們身上,是不公道的。要負責的,首先是「大躍進」左傾路線的制定者,其次是地方各級黨委和負責人,最後才是基層幹部。毛澤東也知道在「大躍進」運動中會發生違法亂紀情況,也表示要糾正。但是,不丟掉他的烏托邦的幻想,是糾正不了的。誰要是反對「大躍進」,誰就沒有好下場。所以,儘管他在「大躍進」時期也說過一些不要一味採取高壓政策、不要違法亂紀的話,但是,在根本不改變左傾路線的前提下,這些話只能是表面文章,不會起作用。
隨著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繼續深入,毛、劉發生分歧,毛就通過「四清」運動作為預演,為發動文化大革命作準備,徹底打倒劉少奇。
筆者參加了「四清」運動的全過程,從1963年秋天青海省第一期「四清」運動試點單位湟中縣平安公社開始,到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撤銷「四清」工作團結束。筆者通過實踐,看到當時青海省農村的實際狀況是:由於「大躍進」的毀滅性破壞,短時間內難以恢復。農村、牧區農、牧民的生活狀況仍然非常艱難。雖然人口大量死亡的現象得到遏制,但是,農民人均口糧只有200斤(原糧),普遍吃不飽飯,穿不上衣;牧民吃不上肉,喝不上奶、吃不到酥油糌耙。要解決農、牧民的溫飽問題,不經過十年八年甚至更長時間是不行的。牧民除了勉強能活著,不被餓死外,經過 「大躍進」共產風一刮再刮,家家戶戶一貧如洗;不少人家牆倒屋塌,難避風雨,連鐵鍋和切菜的刀都沒有,用土瓦罐煮食物。人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十幾歲男孩夏天光腚,女孩沒有遮羞的衣服,不能出門。「四清」工作隊員沒有下鄉之前,不知道農村實際狀況,下去後,才知道農民實在太窮了,農村生活實在太苦了。工作團要求每個工作隊員必須執行八條紀律,違者一律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比如,工作隊員不准帶吃的、喝的,不准下館子;要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等等。同住、同勞動問題不大,同吃就意味著挨餓和得浮腫病。在「四清」工作試點單位湟中縣平安公社,省委書記、省長王昭以身作則,住在一戶叫劉維金的貧苦農民家裡。兩間破屋不能遮風雨,還是工作隊出錢維修了一下,勉強住進。王昭早晨吃的是土豆、白開水;中午吃的是發了霉的青稞麵饃(缺燃料,蒸一次饃吃十天半月),晚上是乾菜泡後用水煮,然後撒一些雜麵,成了雜麵糊,調料是干辣子面。王昭有糖尿病,警衛人員怕他吃不消,想單獨給他弄點吃的,他堅決拒絕,結果一個月不到,得了浮腫病,糖尿病也加重了,不得不到醫院治療。這一期「四清」運動中,先後有幾十名隊員得了浮腫病。有的隊員實在餓極了,偷著吃餅乾,怕被人發現,夜裡藏在被窩裡吃;有的隊員偷著到平安鎮下館子。可是再保密也有疏漏,被發現就倒霉了。300多名隊員中,一共有7個人因違反紀律,被雙開(太左)。還有一個工作隊員因經常挨餓,一次吃土豆吃得太多,結果胃擴張,因治療不及時,被撐死。在這麼貧困的農村,首要任務是發展生產,改善人民生活;改變左傾路線,撤換不稱職的幹部,對犯罪的要依法處理,而不是興師動眾,人海戰術,抓什麼階級鬥爭,搞什麼反修防修。隊員中有很多人不理解,但是誰也不敢說,硬著頭皮撐下去,反正只要能熬過那幾個月,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