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導正先生此書,有兩點發人之未發,一是他們的恐懼,二是他們的政治射覆。
早年追求真理、晚年追求真相
改革開放特別是六四事件後,中共高層的一些老幹部——如李銳、胡績偉、李慎之、何家棟、于浩成、杜導正、李普、杜光等——開始懷疑自己為之奮鬥的社會制度,並且反思極權制度之害,於是出現了一種社會現象「兩頭真」︰早年追求真理、晚年追求真相。追求真相的行動就是,撰文批評極權之害,回憶自己和他人受迫害的歷史,反思他們早年追求民主自由為何像海涅所說的「播下的是龍種,收穫卻的是跳蚤」,為何反掉一個不算太獨裁的政權,最終卻迎來一個更加獨裁的政權。這樣的弔詭不僅使民眾深受其害,也使他們中的一些人受苦受難,而且是對他們智商的侮辱,更使他們的良知深感不安。
中共高層這些老幹部,從內部抨擊極權保壘的人,作為內部的「反水者」,由於他們曾是制度運營和政府執政的參與者,能夠在信息普遍封鎖、竄改、偽裝的情況下,獲知一些比普通民眾更多的真實消息,因此他們的批評更有份量、更讓人注目,令維護極權制度的當局頭疼。這些來自內部的反對者,他們在位時所做的事情,恐怕沒有多少人知道並且能夠銘記,倒是他們退休以後,成就了他們另一番真正的人生,杜導正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杜導正在六四事件退休後,創辦了《炎黃春秋》,幫助趙紫陽完成了回顧和反思改革開放與六四事件的《改革歷程》,以日記為主體出版了《趙紫陽還說過什麼?》,二十年來完成三件大事,可謂有功於當代,利國利民,必將彪炳後世。
不停的射覆式猜想和內心恐懼
《改革歷程》我尚未讀過,但從《趙紫陽還說過什麼?》一書裡還是可以大致瞭解趙紫陽的思想。趙紫陽的許多想法固然值得注意,如他主張中國實行聯邦制,認為改革開放沒有什麼總設計師,只是共產黨順應民眾的創造,「三個代表」是要堵住政治改革的嘴等都是不錯的見解。但對於我來講,體會最深的卻是趙紫陽、杜導正、蕭洪達等高官,他們對中共執政和政策制訂不停的射覆式猜想和內心恐懼。由於中共執政是完全的人治,缺乏良好的制度保障,執政沒有真正的透明度,因此從本質意義上講,所有的人都是被矇蔽者,沒有誰能夠循正當路徑、公開程序知道真相。也就是說,極權制度最大的問題,就是任何連毛澤東,都不可能知道他想知道的真相,因為信息的截流、過濾、選擇性,無處不在。一個「不明真相」的獨裁者和一個混亂且互相都在製造人為信息不對稱的政府機構,加上不受約束的蠻橫權力,不可能做出正確的判斷,有時甚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信息公開透明、在陽光下執政,本應該是一個現代文明的政府合法執政之必須,但極權政治的最大特點就是暗箱操作、愚弄民眾,侵害和剝奪他人權利。
在如此背景下,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中國幾千年陰謀為何如此發達,退下來的高官沒有機會瞭解政策的制訂和執行,又沒有制度讓他們可以前瞻,於是他們也只好猜測,談言微中而已。趙紫陽說︰「鄧現在不瞭解下情,他周圍的親戚、朋友、下屬,都只向他講好形勢,一片大好,不使他操心,這叫做精神療法。他們講的下邊的情況,他恐怕一概不知。」其實這些退休高官在鄧小平做出應變、南巡講話和相關政策出臺之前,他們又何嘗能猜得透下一步的政策將會是什麼?連趙紫陽被軟禁得厲害,準備升級不准其見人,在張廣友告知之前,他們根本不知情。即便張廣友告知後,他們也找不到什麼門路去證實這件事,只有等到趙紫陽真的不能見人後,杜導正才說︰「張廣友的消息被證實了!當時還以為只是謠傳呢!左禍真的不可低估啊!」(P117)對於胡錦濤、溫家寶,田紀雲說,「胡是明白人,溫很好。有一個力量想反他倆,不行。國內外輿站在胡、溫一邊。」(P194)與胡、溫等高層領導如此近的人,得出這樣不堪的判斷,這是典型的射覆式政治的必然結果。
特務政治讓所有人成為猜謎者
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治方式,無處不在的特務政治,使得所有的人都成為猜謎者。在這種射覆式極權政治中,政權通過高壓,來形成一種互相懷疑猜忌、人人自危的氛圍,使恐懼內化成人的骨血,即便身處高位,也沒有誰有真正的安全感。恐懼一旦內化成人的下意識行為,那麼自我閹割、自我審查就變成一種條件反射的動物行為。防人之心不可無的文化傳統,以及極權政治的嚴酷現實,使得猜忌和恐懼成為一枚硬幣的兩面。極權政府不僅在整民眾時極有創造力,在內鬥時也不遑多讓,所以許多共產黨幹部也深受其害。但許多人深受其害,卻從不反躬自省,沒有意識到這種制度之害的根由。杜導正很清醒地記錄了他內心的恐懼,包括趙紫陽追悼會上他對管制他的警察發飆,出語大罵也是此種心態的反應。
許多人只看到老百姓害怕極權政府,無時無刻不在恐懼之中,但極權政府可以使任何人無安全,人人都處於恐懼狀態,連高官也不能免卻。「人將八十生死丟,哪管開除不開除,況我兒女都成長,活得更應該超輕鬆。」(P139)這看似的輕鬆的詩句,其實藏著很深的恐懼,連部長級高官都如此,小民百姓更會膽小如鼠。為了幫助趙紫陽完成其回顧和反思性的錄音,杜道正、蕭洪達等夏天關窗門閉讀錄音,整理成文字,同時採取狡兔三窟的採策略,他們將趙紫陽的錄音在趙紫陽、蕭洪達、杜星垣、姚錫華、杜道正幾家各存一份。各存了一份都還不保險︰「接受‘文革’的教訓,我想過許多辦法。但越是擔心,越不放心。這一段藏我臥室,過一段轉到幼女臥室。最後又藏到幼女置內衣的衣櫃內,將錄音帶與文稿用她的內衣包裹起來,但是這還是不可靠。於是下決心交幼女帶到香港去,存到香港保險櫃裡,這就萬無一失了。」(P190)
恐懼內化已是一種下意識行為
如果說擔心趙紫陽錄音帶被官方搜查並沒收,只是具體事件的恐懼的話,那麼下面兩個夢,則可以證明恐懼在杜導正先生身上的內化。恐懼在人身上的內化,這是極權政治的必然特點,並不是說杜導正先生不勇敢,因為恐懼的內化已是一種下意識行為。我對杜先生晚年完成的三件大事敬佩不已,但我讀到下面的兩個夢,內心裏真可謂感同身受。「今拂曉前一夢,記不得因為什麼事,得罪當局,當局派員審查我,尋機逃跑,在小巷裡闖來跑去,好容易跑出村外一沙灘。壞了,迎面有人來圍堵,我無可奈何地被捕了!系南柯一夢!」(P118)「拂曉前一夢似在原燕京大學小院內,趙紫陽住一小院,院外雲集趙朋友十幾二十人。趙形容憔悴,但話音朗朗。久,眾人方散。我與趙耳語︰‘近日,政治風聲緊,持不同政見者遭捕。’」 (P124)
兩則雖是夢,但完全中國現實生活和政治在夢中的真實反應。雖然這兩個夢並沒有具體地發生在趙、杜二人身上,但的確在現實生活多次發生在許多人身上。杜導正對此的解釋是,「荒唐有的不荒唐︰中國的知識份子到今日處於一種內心的恐慌中,有時有恐怖的感覺,這種局面太不如歐美資本主義國家。」(P124)歐美民主國家早就有免於恐懼的自由了,極權中國當然無法比,其實當下中國政府給民眾帶來的高壓和恐懼,與古代中國專制者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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