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二那年,應同學之約,暑假一起做一個社會調查。期間在一個徽州歙縣的高山村落停留。那是需要花一下午時間走青石板鋪成的階梯才能到達、沒有一點手機信號的村子,我們從來沒有置身過的如此自然美麗的風景,竹木茂密,流水清澈,村民淳樸到你沒法想像。我們住在村長家,每天隨機走進村民家裡和他們聊天,收集資料。一天我和同學早上走進一戶村民家,家裡只有一位老婦和她的兒子,他們正在吃早飯。我表明身份並問是否可以聊一下,她說吃完早飯要上山做事,不能聊很長時間。
我們如進其他村民家一樣,隨便聊起他們的生活,很自然的我們會談到村子裡修路的問題,因為這座村子在海拔七百多米的山上,村民的生活靠的是買竹子、木材以及自家種的農產品,加之平時孩子上學和生活所需,修一條便捷的山路是必須的事。談到這裡到時候,老婦和他的兒子都有點沉默,只是說其中很複雜,說不清楚。我就和他們說,我們來做社會調查,會把收集的資料通過媒體公布出來。這個時候老婦和他的兒子竟然激動起來,老婦捧著一碗稀飯,也沒有繼續吃飯,就和我們說了起來。
將近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老婦一直在哽咽中訴說,經常停下來擦眼淚。她說他們不是本村人,是從外地搬到這裡來的,這個村子是一個家族,全村除了他家基本都是一個姓氏。她說因此他們一家在村裡沒少受委屈,他的丈夫在給村裡修路的時候被石土壓死,但是她堅信丈夫的死不是意外工傷。按照她的敘述,當時在修路的時候,她丈夫和村長一起挖山,需要挖出一塊空間來鋪嵌石板,村長在上面松土,他丈夫從下面挖,就在土石鬆動的時候,村長不顧還還在下面的她的丈夫,猛以用力,土石坍塌下來,他的丈夫就這樣被活活壓死。事後找不到目擊證人,村長在當地有權勢,村子裡又是同一姓氏的家族,根本沒人說這是一起人為事故。不管她怎樣說怎樣鬧,最後鎮裡的處理結果還是工傷。
說到這裡老婦特別激動,有點泣不成聲,她說他們不懂法律,她打電話給外地一個親戚詢問,親戚說沒有證據官司打不贏,還要花很多錢,還是忍住算了,至少還能拿到賠償費。於是她也不敢告狀,只能忍氣吞聲。她還說她的丈夫死得早,正值壯年,慨嘆丈夫死得太可惜,在敘述時,她總是停下來說她丈夫很能幹,說這座房子就是丈夫自己蓋起來的。我們沒有插話,也不會安慰,只是聽者她哭著說著。本來她說吃晚飯要上山做事不能耽誤太長時間,但我們在她家裡聽她訴說了一個多小時,她手裡握著的碗筷一直也沒有放下,還剩一半的粥在她的訴說和我們的傾聽中凝結成堅硬的塊狀。最後她還說到村裡很多工程,諸如修路,裝電話線,村長和支書背著村民貪了很多錢,但是沒人吱聲。當我們離開的時候,她和她的兒子說他們相信大學生的能力,並請求我們將這些事寫出去,為他們討回公道。就是那時候,他們的眼神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懇切,讓你不忍拒絕的懇切。我和他們說我們一定會將這件事和鎮政府說清楚,要政府和相關部門重新調查。
走出她家,我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點。我不敢保證他們所訴說的是客觀真實,但是我敢保證他們訴說的心靈真實。他們的淳樸善良以及那種忍辱負重讓我無地自容。在這次走訪中,我欺騙了他們兩次,一次是為了使她說出不想說的話,我欺騙她我們的調查會有媒體報導;一次是最後我答應了他們的請求,承諾會為他們去"討回公道"。前者讓我至今很愧疚,我是在利用他們沒有被世俗玷污的淳樸善良,我簡單的一句話,沒有證件,沒有有力的證明,只是這一句話,竟能使她信任我並在我身上看到一絲希望;後者更是一種無奈,當她用如此懇切和希望的眼神請求我們的時候,我不忍心告訴她靠我們的能力那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她說我們是大學生,相信我們有能力幫助他們的時候,我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
從她家出來,也平靜不下來繼續到其他村民家去,我和同學坐在石板路上,沒有多聊,我躺下,從樹葉的縫隙裡看著陽光,想著這樣一片淳樸的土地上也存在著這樣的欺辱和不公。坐了一段時間,我起身試圖去折斷一根竹子,這時剛才那位老婦的兒子背著刀上山幹活路過,隨手從後腰間抽出刀幫我將竹子砍斷,微笑地看看我,然後繼續走他的山路。
﹝二﹞
記不得是大學什麼時候的一天晚上,我從學校回自己在校外租的小屋,快到時看見前面有一個殘疾的中年男人,只有一條腿,在緩慢地蹬著三輪車。當時已經快到十二點,三輪車上擺著的是一個煤爐、一根枴杖和幾個塑料的凳子、幾張折疊的小桌,這樣的三輪車我很熟悉,我租房的小鎮上住著很多這樣的人,他們都是晚上蹬著或開著三輪車去大學城附近,擺個小攤,賣一些特色小吃掙錢,一般要忙活到十一二點,有的會堅持到凌晨。
因為只有一條腿,他蹬三輪是半圈半圈地蹬,用力踩下腳踏,等腳踏自己轉到半圈的位置,再用力踩下腳踏。速度很慢,慢到我走路就可以輕鬆超過他很遠。我確信他和我一樣也是在小鎮租的廉價房,我放慢了腳步保持十幾米的距離跟著他,心裏一直在想要不要上前幫他推上一程。我是想上前幫助他,但是我又想這樣一個如此謀生的殘疾人,這麼晚一個人蹬著三輪車回家,本身就是不屈服自力更生的人。如果我上前幫他推車會不會傷害了他的自尊,或使他認為我是在同情他,而這種同情是他不需要的。最後我還是決定不去幫忙加快了腳步從他身邊超過,等我走到進小鎮的那個坡口,我停了下來,我想如果他住在這裡必須要上這個坡,而且坡的距離不短,那豈不是太過艱難?於是我就站在破口等他,幾分鐘後,果然他在破口拐了進來,我上前去,盡量用隨意的語調對他說: "我幫你推上去吧!"他愣了一下,隨即說了幾聲謝謝,他和我說他到這兒會給老婆打電話,她會來幫他把車推上去,於是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但是只是通了一聲就挂斷了。
我也沒有走,就站在他身邊,他看我不走就和我簡單地說了幾句,他問我是不是專門在這裡等他的,我說是,當時就看他眼睛濕潤了。不一會兒,他妻子來了,我和她一起將車推上了坡,他妻子很老實,繼續推著車,他叫妻子和我說謝謝,並和她妻子聯繫說了兩句:"他是專門等我的!"妻子回過頭和我感激卻羞澀地說了幾聲謝謝。上坡以後我和他們不是一個岔道,我目送他們回家,他妻子推過幾米遠,男人轉過頭看著我,在昏黃的路燈下,我清晰看到他的眼裡流出了淚。
他那回頭含淚的眼神讓我至今難忘。我詫異舉手之勞換來的是他如此的感動。回到屋裡,我想著在他曾經的生涯裡,經歷過怎樣的生活;在無數個這樣的夜晚,他是如何半圈半圈地蹬著三輪迴家;當學生在他那裡買東西的時候,有多少會對他露出善意的笑容;經過他身旁的陌生人,有過多少如我這樣舉手之勞換來他感動的眼淚?甚至在以後看到大學外面城管驅趕那些小販的時候想著他是怎樣逃脫?在統一規劃這些從傍晚到凌晨做生意的小販後,他是否交了錢取得了"合法攤位"?
在我自己生活窘迫的時候,在我蟄居在這個大城市的小村的時候,我經常想起他們的眼神,一個是如此懇切,帶著希望的懇求,帶著善良的淳樸的眼神;一個是在路燈下,帶著感動,閃爍著淚水的眼神。一個生活在大山深處,淳樸善良,忍辱負重日復一日簡單生活的農民;一個掙紮在城市裡,為了生活忍受苦累以及太多不屑鄙夷的目光的打工者,你無法去詮釋那眼神背後隱藏的情感,包裹的故事,但,永世難忘。
来源:一五一十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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