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牛棚羈押了兩年之後,1970年5月1日下午,我終於拿到一張從烏江到孫堡的長途汽車票,前往另一個村子,和家人一起"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突然之間,我獲得了自由,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自由。在解除"群眾專政"的同時,也解除了臨時工合同。我沒有任何身份證,成了不折不扣的"非人"。為了捍衛言論自由,我贏得了挨餓的自由。下車的地方離高莊不遠,我在公路上碰上怡楷,她正從大隊小學領著一村回家。路上她問我是以什麼身份下來的,我只能笑著說:"荒村牛鬼,老婆要養活的第四個家屬。"
兩年來全家人第一次大團圓。家人落難,我問心有愧。但看到三個孩子相當健康快樂,我也感到寬慰。一丁晒黑了,和村裡別的小青年一樣。一毛瘦一些,不過面有血色。一村笑聲不斷。但是我們今後怎麼辦呢?一家五口靠怡楷每月五十七元工資過活。我再次成為她的負擔,心裏很難過。卻說,我沒有被遣送回鄉隻身流亡,如今一家人同甘共苦,她感到心滿意足。她還不到四十歲,已經早生華髮,而且經常腰痛。她從無怨言,認為天意莫測,禍福都可坦然面對,我們的日子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村民們,官稱"光榮的人民公社社員",把我看作一個怪物。美國留學生、首都的大學教授,如今靠奶們子才有碗飯吃!他們認為,要麼我是無可救藥,就像附近麻瘋院裡那些病人;要麼是上面掌權的人神經錯亂,就像本村那個孬子。老螃蟹聽說我是不帶工資下放,大失所望。他說:"老巫,我在經濟上幫不了你的忙,但在政治上能幫忙。"我一聽就明白他話裡有話:你在經濟上不給我點好處,我可就要讓你在政治上吃苦頭。看來我怎麼也跳不出"群眾專政"的羅網。我也成了"不給出路"的典型。因為我不是"光榮的人民公社社員",我沒資格和社員們一起勞動,到年終分享他們的勞動果實。一個自由的牛鬼,可是沒有在任何一個牧場吃草的自由!
一到高莊,我就聽到社員抱怨,記錄他們每天勞動報酬的工分表搞得亂七八糟。每個成年男女,勞動一天記十分工。生產隊沒有記工員,隊長每天抓一個上過一、二年小學的小青年來記工,記多記少隊長說了算。可是,大多數社員不識字,不知道一天辛苦下來自己到底記了幾分工。社員們認為我可以當一個信得過的大公無私的記工員。老螃蟹"順應民情",讓我每天收工前去記工。於是我又當上了生產隊的"臨時工",我的報酬是每次一分工,約值人民幣三、四分錢。年成好的話,一年下來我或許能掙十塊錢。每天傍晚,我手持工分表,前往當天上工的田頭。老螃蟹口授每個社員應得的工分,如果他認為某個小青年工作疲蹋或是和他頂嘴,就扣工分,結果就會發生爭吵。他一向給自己記十分工,不管他干了或者沒幹什麼。上工時,他常到田頭分配任務,然後人就不見了。到該收工的時候,他從外面回來,經過我家,醉醺醺地喊一聲:
"老巫,記工去!"
"李隊長,你哪兒去啦?"我在路上問他。 "哦,在孫堡飯館子裡和馮胖子,還有別的幹部喝酒吃飯。要跟他們辦事,就得搞好關係,這你還不懂嗎?"他總這樣回答我。
等我在田埂或小道上找到一小塊平地坐下,我就會問他:"李隊長,你記幾分工?"
"十分,還用問嗎!"
"你的工種呢?"
"外交,還用問嗎!" 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此人真不愧為名副其實的老螃蟹。他目不識丁,粗野無賴,卻毫無顧忌地濫用文字為自己效勞。他是絕對地毫無顧忌,因為作為生產隊獨一無二的共產黨員,他擁有絕對的權力。有時侯,個別小青年冒失地質問,他有時啥也不干,或者花生產隊的錢大吃大喝,還要記全工,這樣做是否公平?他就會用他經典的論證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傢伙鎮得啞口無言:"黨給了我一切。解放前我家是五輩老貧農,今天翻了身,我不享福讓誰享福呢?現在我是共產黨員。我要讓你明白,是黨,是共產黨,給了我吃足喝足的權利。明白嗎,你這害紅眼病的王八蛋?你放老實點,要不就給你套上《公安六條》!"他隨身攜帶一份《公安六條》,早已弄得皺皺巴巴,像廢紙一樣了。
有時也分配給我一些別的零活,我就可多掙幾個工分。在全國農業學大寨的高潮中,隊長讓我爬到村口孫家的瓦屋頂上用白漆刷"農業學大寨"五個斗大的字。在另一個政治運動中,大隊宋書記下令,教我到他所在的大宋生產隊,花一整天工夫,在那些較好的茅屋的土墼牆上,用白漆刷上鼓舞人心的大標語。除了學大寨之外,號召社員們"山山水水重安排,建立共產主義天堂",如此等等。英雄氣概的標語好像沒有給社員們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可能因為大多數人不認識這些字。我的報酬是在一個社員家裡吃一頓米飯加煮白菜的免費午餐。白頭髮的老大爺感謝我用我的書法美化了他們各家的茅屋。他又指著貼在牆上一個顯著位置的他孫子的成績單。爺爺得意地說:"他才十歲,可比大隊書記識的字還多。"我仔細一看,五門課中有三門的成績是用紅筆寫的"不及格";可是,對老人家來說,紅色當然永遠意味著"雙喜臨門"。
我也奉命在晚間參加社員不定期的政治學習。我的任務是朗讀黨報社論等等文件,並作一些講解。人人都參加,因為每人可記兩分工。在地裡辛苦一天之後,他們正好放鬆一下。小青年們互相逗鬧取樂,年輕婦女有的給懷裡的孩子餵奶,有的忙著納鞋底。誰也不理會我讀的是什麼。有一天,小黑子說:"巫大伯,你多讀一點。"我吃驚地問:"黑子,你要我讀什麼?"他說:"隨你讀什麼。反正這些都不是為我們農民寫的。我就是愛聽你讀,愛聽你的調子。"聽他這麼說,我既高興,又感到不安。難道我在不自覺地用我的聲音破壞黨的宣傳嗎?我會在下一輪政治運動中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嗎?儘管如此,我很高興看到農民的頭腦並不像黨所設想的那麼簡單。
二
我們一家人進入下放生活的軌道,分工自然地隨之而來。怡楷是全家的"衣食父母",整天忙於參加每一級的政治學習和政治性會議。生產隊、大隊、公社、區、縣,這些五級會議往往是重複的,發的學習文件也是雷同的。"無事瞎忙,遍及全國上下的瘟疫,"怡楷說。我妹妹夫婦、怡楷的哥哥姐姐、揚州的堂弟妹、其他親友,都在從事同樣的無效勞動。身為"摘帽右派"和已解雇的臨時工,又無其它身份,我"因禍得福",免於下放幹部這種無謂的忙亂。我現在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家庭婦男",頂住本來屬於家庭婦女的半邊天。我當上了家庭廚師。廚房在一丁睡覺的堂屋裡。他的小床靠後牆,煤球爐靠前牆,我在爐子上燒飯,水缸就在近旁。堂屋的一角有一個碗櫥,是一丁用劈柴拼湊起來的。它立在兩條腿上,因為小木匠材料用完了,只得用一疊土墼作第另兩條腿。和一丁同室而眠的還有一隻大公雞和十來只小母雞,牠們在堂屋的另一角一丁砌的雞窩裡過夜,面對大門,離一丁的床不過兩三尺遠。
除了為我們提供雞蛋,這群小母雞是孩子們的寵物,在家庭生活中佔有重要的地位。他們給每隻雞取個名字:大黃、小黑、珍珠、雪白、等等。蛋生下來,一個孩子就用鉛筆在每個上面寫上日期,放在一個籃子裡。鄰居又教給我們怎樣孵小雞,一窩二十個。在等啊盼啊幾個星期之後,看著一隻只小雞脫殼而出,孩子們真樂死了。
可惜,沒過多久,孩子們天真無邪的歡樂就被破壞了。首先,籃子裡的雞蛋開始在夜間不翼而飛。怡楷和我大惑不解,一天決定守夜偵察一下,故意把雞蛋放在一個大搪瓷盆裡,蓋上一個盤子。沒等多久,我們就驚愕地看見一隻大黃鼠狼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牠跑到搪瓷盆前,一點聲音也沒有,先用一隻前腿把蓋推掉,再用兩隻前腿抱住一個蛋,隨即就一溜煙不見了。幾分鐘之後,牠又回來,重演那敏捷的行動。它抱著第二個蛋溜走時,我扔過去一隻鞋。第二天早晨,我去找三老爹,說該死的黃鼠狼偷了我們的雞蛋,請教他該怎麼辦。他聽到我罵偷蛋的畜牲大為驚惶。"老巫,快別那麼說!這是黃鼠大仙啊,大仙啊!你千萬不能講不敬的話。褻瀆大仙會讓你本人和全家倒霉。大仙賞光要你家的蛋,你應當感到榮幸啊!"我不忍心反駁這老實人,但這個榮幸我敬謝不敏。我們把雞蛋鎖在一個木盒子裡。
兩天以後,尖嘴豬來串門兒。他以知情人的口吻說:"巫大伯,你們丟了雞蛋?也許我能幫你找回來,要是你給我兩個大饅。"我懷疑他可能在騙我,但是兩個饅頭沒什麼大不了的。於是我跟著他走到三老爹屋後,看到一棵大樹下面有一個大洞。我從洞口扒走一堆樹葉和稻草。瞧吧!我們家的雞蛋,每個上面都有鉛筆寫的日期,在洞裡堆得整整齊齊!三老爹聽說我侵犯了聖潔的大仙府邸,感到十分驚愕,同時也為我全家擔憂。
我們的再教育從蛋又發展到雞。每天傍晚,我們的雞回家上窩,孩子們就站在邊上,一隻接一隻點名清數,直到最後一隻進來。有一天,他們發現少了三隻雞。孩子們想也許牠們誤入了鄰居家的雞窩,就到他們家的窩裡去找。可是一隻雞也沒找到。我說:"黃鼠狼是偷雞的 篋賊。我猜一定又是那該死的黃鼠狼干的。"三老爹又苦口婆心地警告我說:"老巫,上次你家少了蛋,我怎麼跟你說的?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這會兒你又對大仙不敬了。我真為你擔心,老巫!"這時候,老螃蟹剛好路過,我就把丟雞的事跟他講了,心想隊長也許能幫忙。他說:"不可能丟的。你養的雞太多,數不清了。再不就是你得罪大仙啦。"孩子們丟了幾個朋友,很不開心地上床睡覺了。第二天,尖嘴豬又來串門兒了。"巫大伯,你家雞丟了,真糟糕。我要是你,就不去找。"我馬上就明白他知道內情。"哦,雞哪兒去了?又在那個洞裡?"他擠擠眼,搖搖頭:"哦,不是那樣。要是你真想知道"我說:"得,兩個大饅。"他放低了聲音,說得飛快:"這次是我姑爹老螃蟹干的。昨兒個下午,他跟猴子基文一塊來我家。他對我爹和猴子講:‘老李、老巫養雞太多,搞資本主義。我們得想點辦法。'後來他們三個一起去公房,我跟在後面。經過你家門口,我看見你在屋裡看書。他們把公房的門敞開,你家的雞就進去啄地上的稻粒子。隨後他們就把門猛關上,捉了你家三隻老母雞。他們三個一人一隻雞揣在懷裡,一手捂著雞嘴,不讓出聲。晚上生產隊全體幹部在他家大吃大喝。"我問他:"還有誰在場?"他說:"還有我,沒別人。我幹了一條大腿,粉嫩的。不過他們不許我喝酒。"當晚,怡楷從外面開會回來,我悄悄地把故事講給她聽,她十分氣憤。可是我們記得老螃蟹的絕對權威,決定還是不聲張為好。
来源:博訊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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