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徽大學的李怡楷。"我邊說邊向他伸出手去。"我下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是我大孩子一丁。我把他弟弟和妹妹留在學校,以後去接他們。從現在起我在你的領導下生活和勞動。"
"我的媽啊,三個孩子吃口糧!生產隊咋養得起?可你已經來了,我怎麼也得讓你住下。一個奶們子帶這麼些東西,有錢的城裡人!都過來,大家動手,把她東西搬到公房去。老李,公房就是你的新家,等給你蓋好房子再搬。"說著,他就領著我走進村子去看我的新家。這位隊長身材短粗,眼有血色,走起路來橫七豎八,真有點像只大得可怕的螃蟹。
公房是一間用土墼蓋的小茅屋,屋頂上豎著一根斜塔似的煙筒。老螃蟹一腳踢開了門,我跟著邁進黑屋子。蒼蠅蚊子扑面。一股尿、牛糞、發霉的糧食、和耗子屎的臭氣扑鼻。老螃蟹點了一枝煙。我咳嗽起來。過了一會兒,我可以看出屋子裡一半堆滿了犁、耙、大摜桶、尿桶、耙子、種子、化肥。一座燒草的大灶佔了屋子一角。隊長指著這堆東西對我說:"你得忘掉城裡的舒服生活,跟它們在一起住下來。我喊兩個小青年把這些農具堆在一邊,再幫你把屋子搞乾淨。你給他們帶香菸來了吧?"我說沒有,他顯得很失望。"帶酒了嗎?"他又失望了。
兩個小青年,一個叫小黑子,一個叫小水子,要幫我把半間公房變成一座私宅。我很快就懂得村子裡幾乎人人都有個外號。小黑子得了這個名字,因為他生得比別的男孩都黑。小水子出世那年村子裡鬧過一次小水災,他的姑表哥、隊長的兒子,就叫大水子。他們兩個都是體魄健壯的小青年。他們不抽煙,稱呼我李大媽,一開口就臉紅。他們馬上就跟一丁交上了朋友,三人一起把農具、種子、化肥推到屋子的一邊,清除了成堆的垃圾。只放得下學校減價賣給我的木架雙人床。我們新婚時買的一對單人床,拆散了打成捆的,就靠在牆上。木箱、皮箱、紙箱也靠牆堆著。小書桌靠另一面牆放著,還有一條長凳、兩張方凳,這是學校減價賣給我和三個孩子坐的。椅子是不許買的,工人師傅問道:"貧農坐椅子嗎?"等到半間公房收拾得差不多,老螃蟹闖進來了。"好得很嘛。你瞧,我們照顧你們下放幹部。"他說。"你還需要什麼?儘管開口,老李。你跟我都姓李。我倆是兄妹。"
"謝謝你啦,李隊長,你很幫忙。我確實需要一點東西。我們離開安大以前,領導上說一到生產隊保證‘四有'。有乾淨房子住,有大米白面吃,有乾淨水喝。所以我沒帶大米、麵粉。我能跟你或者生產隊借點兒米嗎?"
"老李,你跟你哥講笑話!新米還沒收割,陳米早就吃光。我是借了米給我家奶們子和兩個小子吃。明兒個你可以去西埠一趟,拿糧票到糧站買米。今兒個嘛,你只能克服啦。水嘛,這前塘的水盡你喝。小黑子,去給老李挑一擔水來。"
說完站起來要走,他看到了兩捆拆散的單人床,眼睛一亮。"這是什麼?單人床!太好啦!老李,你用不了這麼多床。借一張給你哥。我兒子大水子正需要這個。小水子,把床扛到我家去給你表哥睡。他一定愛睡的。你需要什麼東西,直管跟我說。毛主席在中國有絕對權威。我李庭海在高莊有絕對權威。我是生產隊的唯一的黨員。我就是黨。你和我可以合得來,李大妹子,只要我們兩個互相瞭解,互相支持。"
太陽快落山了。我又累又渴,比餓還難受,但是我一定得找點東西餵我挨餓的兒子。我想起了我兩天前買了配給的一斤綠豆。我翻紙箱找綠豆,一丁就動手升煤球爐子。爐子上熱氣騰騰的水壺不僅引來了鄰居家的小孩們,連他們家的大人也拎著破篾殼暖瓶來灌開水了。鄰居們都羨慕我。他們一年分到的稻草勉強夠燒一天的三頓飯,開水就成了奢侈品!一丁和我喝完綠豆粥,又把所有排隊的暖瓶灌滿。然後我用一點熱水在我帶來的大木盆裡洗了個澡,一丁就跟著小黑子和小水子到後塘去洗澡了。
鄰居們一吃完晚飯,洗過涼水澡(男的在後塘,女的用木盆),就陸續到公房前面的小塊空地來看看新來的下放戶,各人自帶小竹椅或小板凳。他們的問題可不少。第一個是:"你怎麼會是一個人下來?你男人呢?"
我哪能告訴他們我男人還關在牛棚裡,那樣一來我在這些新鄰居當中馬上就會成為準敵人。他們又懷疑我是否離了婚的,或是根本沒結過婚,或是男人在勞改。"我們結婚十五年了。我還有兩個小孩留在合肥。等我安好了家就去接他們。我愛人還在烏江公社勞動,安大還有不少人在那兒。領導上會決定什麼時候讓他下來。"
"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我的工資不高。過去我的工資是每月五十九元。到了鄉下,我每月少拿兩塊錢。" "我的媽!一個奶們子一個月掙這麼多錢!我們農民可真窮。我們一年要等到年底才能見到現錢,還得掙夠了公分。一半人家,辛苦一年下來到秋後算帳,倒欠生產隊口糧柴草錢。你,一個奶們子,每個月拿五十七塊現錢!"
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人會羨慕我的低工資,而現在這些善良的農 民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可恨的剝削者。
"我得養活三個孩子啊。"
"那你的男人呢?他掙多少?"
"他過去掙的比我多,可是文革當中調整過工資。"
"你要不想告訴我們就別講。你為什麼被下放?"
"響應毛主席號召嘛。"
"別糊弄我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錯不了。可是孫堡街上的明白人說:‘好人不下放,下放沒好人。'大多數人都能留在大學和城裡,對吧?我們就是不懂"
他們的問題都是直截了當,意料之中的。一個婦女帶著孩子突然從天上掉了下來,好像一個石子被一個頑皮的孩子扔進村子的水塘,打擾了他們生活的平靜。他們聲音裡毫無敵意,只有無邪的好奇。他們令人松心的坦率幾乎使我感到"賓至如歸"。
第二天一早,我餓醒了,面對我們的新生活,百感交集。"難道這就是我和一家人被注定要在其中度過餘生的世界?"一切似乎還是不可思議的,但是卻無從逃避老螃蟹和他安插我們住的這個家這一離奇的現實。不管怎麼樣,我現在的命運就是頂住半邊天,和這個新世界的日常生活中的實際困難打交道。我到十里外的西埠區市鎮去了幾趟,買糧食和在鄉下的生活必需品,包括葫蘆瓢、扁擔、撥火棍、大掃把、和兩隻水桶。我能從革命之火的洗禮中拯救了我們那輛英國自行車,真是天大的幸運,否則我現在就寸步難行了。一丁很快就學會從前塘挑一擔水倒進大水缸。我也學會了用大灶的大鐵鍋燒飯,雖然眼睛給煙熏得流淚。我得盡量節約用煤,因為以後沒處買啦,但是還不時燒開水給鄰居家灌暖瓶。有一天,我在煤球爐上用一個大鋼精鍋蒸饅頭,給他們看見了,當然後來我也得給他們一家一家的做。
全村十八戶人家平均分住前高莊和後高莊,兩個小村相隔幾百尺。晚飯後,我輪流到各家串門兒,逐漸認識了各家各戶的大人孩子。老螃蟹一家住在後高莊一座破爛小茅屋。鄰居說,如果他沒有把錢都花在酒和煙上,他完全可以給家裡人蓋一座好房子住。一座孤零零的極小的茅屋裡住著一個十八歲的小青年,大家叫他"小五保",因為在1960年那場餓死了全村一半人口的大飢荒中,他父母雙亡,他的衣食等等五種基本需求就由生產隊保證供給了。
我住在前、後高莊的交界處。我的緊隔壁鄰居是孫奶奶,她寡居多年,生產隊的三條水牛有一條歸老人餵養。她的兒子基升,外號黃鱔簍子,壯得像條小牛,偶爾發脾氣就動手打他那非常溫順的妻子。他們有一個病態的三歲的女兒,叫小兔子,還有一個還沒起名字的男嬰。全村年紀最大還下地的是孫開道,他是孫氏家族的族長,人人尊稱"三老爹"。他不但是三名犁田手之一,而且擔負"看水"的重任,因此大家又戲稱他"水利部長"。他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基貴,小的叫"小蛋"。基貴十六歲,在農村幾乎算成年人了,卻比六歲的弟弟更天真幼稚。我還沒見過他的面就聽到他的醜名了。他也許是全村長得最漂亮的小夥子,可是女孩子們都躲著他,因為他時常從她們身後拽她們的大辮子。也許也是全村最壯的小夥子,他掙的工分卻比別的小青年少得多,因為他什麼農活也干不好。他是家裡的敗家子,全村的笑柄。全村的大人孩子,連他父母和小蛋也在內,都當面叫他"孬基貴",或者乾脆就叫"孬子"。每逢鄰居有人告他拽了誰家大姑娘的辮子,到誰家屋裡偷了吃的,摘了誰家菜地裡半熟的西紅柿、黃瓜,他爹唯一的對策就是把他痛打一頓,或是用粗繩子把他五花大綁關在屋裡。他每次作案都是被當場抓住,因為他從不躲躲藏藏。
孫開道家隔壁住的是小黑子和他媽、繼父犁田手王學貴、和同母異父的妹妹。他們家緊鄰是小水子和他爹媽,他姑媽"老棉胎子"嫁給了老螃蟹。再過來住的是小水子叔叔、副隊長陳安友一家,他八歲的兒子"尖嘴豬"以擅長小偷小摸聞名全大隊。村子入口處有孫家另一戶住著一棟新蓋的磚瓦大屋。
有些鄰居把雞蛋賣給我,有時他們也拿到大隊的小店去換鹽、鹼、針、線之類的日用品。我接受老螃蟹的提示,買一些中等價錢的香菸放在家裡,於是男社員們就來串門兒抽枝煙。老螃蟹,不用說,是常客,一天幾次來抽煙。而且,沒過多久就開口向我借幾塊錢,答應"明兒個就還"。我並不感到太意外,但是仍然很氣惱。雖然我也很拮据,幾塊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這就像訛詐。然而我也不敢拒絕他,因為我不知道他會怎樣用他的"絕對權威"來對付我。不成,我得罪他不起。我把幾張一元票子擱在小書桌上,他急不可待地伸手抓起,他兩隻血紅的眼睛發亮。我很快就明白,"明兒個就還"只是借錢不還的一種說法。
一丁好像喜歡他的新朋友和新環境。他和其它小青年一道在後塘游泳,在暗淡的小油燈下和成年的男社員下像棋。他教大家唱革命歌曲,給他們講孫悟空的故事。按照村子的風俗,他們也給他起了個外號,"金猴"。每晚講完孫猴子歷險的故事,他就領著我去作另一種冒險:在水田之間的田埂上捉螢火蟲。一丁是在城市長大的孩子,這些長翅膀的小生物,用牠們身上閃閃發光的魔燈照亮黑夜,使他心醉神迷。他把螢火蟲裝在一個小玻璃瓶裡,帶進蚊帳,然後藉助它們閃爍的光捉蚊子。那些魔幻的小燈給他照亮了什麼喜悅與驚奇的幻想?聽到我兒子發出無憂無慮的孩子的歡笑,我感到滿心溫馨,但也更讓我感到他爸爸和弟妹不在我們身邊的淒涼。
来源:博訊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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