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工宣隊頭目宣布四個從寬和從嚴處理的名單。從寬處理的第一人是化學系助教丶牛鬼大隊王大隊長。反右運動中,他在復旦受過批判,但並未劃為右派,後來由於人事工作中的錯誤,他被誤認為右派,應予平反。據稱這是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光輝勝利。從寬處理的第二人是老黨員丶副校長。他在學生時代被國民黨警方逮捕,曾供認自己的共青團員身份。這是個早已處理過的陳年舊案,本人也從未否認過。他的寬大處理包括:從行政九級降至十八級,重新分配到數學系當行政助理。從嚴處理的第一人是老黨員丶孫教務處長,和我有"同棚"之誼。他早年參加革命也有被捕的遭遇,現在人家拿出一張國民黨時期的舊報,上面有一份被捕的共產黨員退黨的聲明,名單中有一個名字和他的一樣。他一直矢口否認他當過叛徒。他的處分是撤消原職務和行政級別,每月發生活費三十元。
這時候,工宣隊頭目大聲吼叫:"把反革命敵特帶出來!"全場騷動,大會進入高潮。兩個武裝的彪形大漢把一個剃光了頭的小老頭子推到舞臺中央,老人低著頭。一個大漢喊道:"抬起頭來,瀋瞎子!"我一眼看出,從上次在校園裡的批鬥會以來他衰老了許多,我的心往下一沉。隨即我聽見工宣隊頭目宣讀他的罪行和對他的判決書。他的罪狀包括:11937年為國民黨情報機關工作;2文革期間瘋狂反撲,多次張貼小字報抵賴自己的罪行。由於反革命敵特頑固不化,判處勞動改造五年。工宣隊頭目問他:"你認罪嗎?"瀋講師搖搖頭說:"不,我沒有犯"沒等他把話說完,觀眾發出了雷鳴般的怒吼:"打倒瀋瞎子反革命!"武裝的彪形大漢一面往他手裡塞一枝鋼筆,一面說:"不管你認罪不認罪,你在逮捕證上簽字。"瞎子尖聲喊叫:"我不簽字。反正我也看不見。"武裝大漢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把食指按進一盒印泥,然後捺在逮捕證上。瀋瞎子成了阿的接班人!革命師生員工又喊了一陣口號。宣判後的罪犯被武裝大漢拖下舞臺。
我跟著擁擠的人群慢慢走出了會場,看見瀋瞎子在雨中孤零零地站在外面一輛卡車上,等待被押回合肥和任人擺佈的厄運,儼然是對那些把他推入這個深淵的力量的無言的譴責。革命師生丶工宣隊丶軍宣隊熙熙攘攘從他身旁走過,有說有笑,彷彿剛看完了一場輕鬆的演出,現在該去小館子飽餐本地風味了。
三
寬嚴大會標誌著"清理階級隊伍運動"的一個新階段。牛鬼重新按系別集中在烏江中學。教室暫作牛棚兼斗鬼場。為了從寬或從嚴處理作準備,人人輪流作最後的坦白交代,由"棚友"指出其中的漏洞和前後矛盾的地方,再作補充。一週之後,大多數牛鬼回到各自的科系,文革語言稱之為"回到革命群眾中去",聽候處理。各系牛棚解散,"牛鬼"也分散住到社員家。
冒教授和我相依為命仍住原處,由俄語一年級學生陳宇監管,三人各睡一張竹床。這位紅衛兵愛讀中外文學作品,如今可以躺在床上和兩位文學教授夜話,也是"斗丶批丶改"的意外收穫。冒老是名末清初大儒冒辟疆的後裔,家學淵源,又畢業於俄文專修館,精通中國古典和俄羅斯文學。他講起話來口若懸河,有說不完的文壇佳話和個人軼事,背不完的古典詩詞,再加上他本人和錢鐘書唱和的舊體詩,聽得小陳入迷,有時忍不住哈哈大笑。幸好我們的富農女主人和貧農男主人,一天勞動下來,一夜呼呼大睡,不受干擾。
小陳貧農出身,粗眉大眼,性情耿直,不會溜須拍馬。他晚上回來往往講一段他和工宣隊師傅林麻子的最新遭遇戰。林師傅不但對"牛鬼"嚴格要求,對紅衛兵的思想和閱讀也抓得很緊。有一天晚上,一進門他就興奮地說:"今天下午我碰見林麻子。他看我手裡拿了一本書,馬上就問:‘小陳,你在看啥書?'"我說:"《紅樓夢》。"他說:"那是啥玩意?你應當學習毛主席著作嘛。"我回答他說:"這是毛主席推薦的偉大古典小說。"他說:"但是我不相信它能跟毛主席著作一樣偉大,對嗎?""我不相信他自己讀毛主席著作,靠他識的那幾個大字,哈哈!"小陳還告訴我們,工人師傅多半酗酒,晚上往往在一個本地幹部家喝白乾,經常酩酊大醉。零買來的酒一般裝在用過的生理鹽水瓶裡。有一次,林麻子在路上看到另一個師傅從鎮上回來,手裡提著一個裝得滿滿的鹽水瓶。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那人跟前,一把搶過瓶子,拔下橡皮塞子。"我想喝一口想得嗓子冒煙了。你可別攔我!"說著,他把瓶子倒舉起來,猛喝了一口,馬上又噴了出來。"你他媽的!這是什麼臭玩意兒?"那個師傅哈哈大笑:"給我爐子喝的煤油!活該,你他媽的貪嘴的麻豬!"笑話馬上在社員和大學生中傳開了。小陳最後說:"他們怎麼能找到時間讀書,即便他們想讀?"
有一天很晚了,老冒和我已經上床睡覺,小陳還在暗淡的電燈下看書。林麻子突如其來光臨,滿嘴酒臭。"小陳,你在看啥書?"
"郭沫若寫的紀念李自成領導的農民革命三百週年的文章。"小陳回答,他想這次大概沒問題吧。不料師傅又問他:"你為啥不讀毛主席著作呢 ?"
"林師傅,這是毛主席自己推薦的,而且是《毛澤東選集》的 附錄。"
"它可能跟毛主席自己的著作一樣好嗎?嗯?"
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化身走後,只聽小陳憤慨地自言自語道:"老天爺,這些傢伙能領導‘文化'革命嗎?"
第二天夜晚,小陳正在燈下入神地看中譯本的歷史小說《斯巴達克斯》,突然聽到鄰居家的狗叫。他急急忙忙把書塞到枕頭下面,打開了桌上的一本《毛澤東選集》。林師傅進來,看見他正在研讀天下唯一值得閱讀的書,滿意地宣稱:"小陳,我很高興看到你聽我的話讀毛主席的書,我真高興!我認為,沒有任何書能比得上毛主席著作。記住我的話,小陳。"他一走,小陳忍不住要和我們分享他的樂趣。"老冒,老巫,這簡直太妙了!我正在緊跟著斯巴達克斯騎在馬上飛跑,逃避敵人的追捕,這時候突然聽到鄰居家的狗叫。我的心跑得比斯巴達克斯的馬跑得還快。啊,多精彩的冒險!"
這個期間,怡楷有時從劉莊上烏江鎮,來回路上往往來看我一下。小陳一見她來,就說有事到村子裡去。我倆喝杯綠茶,講點閒話,談談不在身邊的孩子,或是揣測我們的前途。她每次都帶一包五香花生米和幾塊茶乾,她知道我愛這些小吃。她也跟我講她住在一個貧農家的故事。主人老劉兩口子待人很好,但是作為"牛鬼"家屬,她受一個俄語女生監視。兩人合睡一張不寬的竹床,這位"巾幗小將"佔了靠牆的一邊,睡得穩穩噹噹,讓老師夜夜冒一翻身就會掉地的危險。更糟糕的是,夜裡耗子在床上跑來跑去。"有一夜,兩隻耗子在我臉上打架,把我驚醒。我驚叫了一聲,吵醒了女將。我趕忙說對不起。她只說怕耗子是‘缺乏革命性'。反正我從來就沒有‘革命性'。第二天早起,我到水缸去舀水洗臉刷牙,看到水面上漂了一隻大耗子。這次我沒驚叫,跑去叫老劉來看。他伸手把死耗子抓出來,扔進垃圾堆。他說:沒什麼新鮮的。下次政治學習會上,我的‘床伴'揭發我膽小不如鼠,抵制貧下中農再教育。"有時候,她的好友丶俄語女教師江楠和她一道來。我們的談話題目離不開"牛鬼"會如何處理。怡楷和我早已習慣於黨的反覆無常,不再為我們無能為力的事操心。可是江楠憂心忡忡,因為她的愛人丶老黨員丶校工會林主席在寬嚴大會上被宣布有嚴重問題,被押回校園單獨監禁丶嚴格審查。怡楷和我盡量安慰她,說他的問題一定會順利解決的,雖然我們的樂觀是沒有根據的。
社員們忙於春耕春播,革命師生呆在屋子裡沒完沒了地東拉西扯談論教育革命。紅衛兵頭目不准老冒和我參加討論,命令我們二人執行生產任務,去生產隊指定的一塊地上種白菜,供食堂用。冒老從來沒下過地,何況步履蹣跚,所有翻地丶種菜丶挑水丶挑糞的活兒,理所當然都是我份內的事。他老人家高興時,幫我澆澆水丶施施肥。其實,巴掌大一塊地,能有多少活兒。閑下來,坐在田頭,目標太大。我心生一計,我倆還有看菜地的任務,於是在一處田埂下面挖了一個洞,面向菜地,寬大足以容二人並坐。小小天地,不啻紅色海洋上的一葉方舟。冒老大喜,稱之為"二牛桃花源"。我幹活時,他可以倚靠在洞中抽煙養神,或小睡片刻。我無活可乾時,二人促膝談心。他的話匣子一打開,你休想關起。這時我才知道他早年在北平攻讀俄語,因為系出名門,又人才出眾,隨意出入豪門。後來出使莫斯科,詩酒風流,名噪一時。此刻置身"桃花源"裡,遠離批鬥會的唇槍舌劍,冒老講起往事來,津津樂道,毫無愧色。
有一次,我有心跟他開玩笑,就繃起臉來給他上了一課。"老冒,我看你的思想改造開倒車啦。你唸唸不忘你過去腐朽糜爛的生活,說得津津有味,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足以證明你堅持反動立場。老冒,我看我非揭發你不成啦。"
他也一本正經地答道:"老巫,我低頭認罪。我兒子在家裡也控訴我犯有同樣的罪行。他經常讓我在毛主席像前低頭認罪。我就合著他,就如同他小時候我哄他玩兒一樣。有一天,他命令我跪在毛主席像前請罪,我覺得他搞得太過分了。我說:‘你小時候,我從來沒讓你給我丶給祖宗磕過頭吧,有沒有?這是老封建嘛。'他可樂了,他說:‘老封建,算你說對了!對你再合適不過了,你是封建餘孽嘛。用你教我的一句話,這叫做‘以毒攻毒'!別廢話,跪下,向毛主席請罪!'"我聽了一驚,追問道:"老冒,你到底跪了沒有?"
"跪啦。我一想,‘六六'那天夜裡,咱們幾十人被趕到廣場,在大庭廣眾之中罰跪。如今在自己私宅裡跪一跪,又有何不可呢?二話沒說,我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等我愛人喊我們吃晚飯,我的腿已麻木得站不起來了。還是兒子過來扶起我。一家三口又坐到一起,吃了一頓我愛人做的好飯菜,兒子還給我倒了一杯紅葡萄酒哩。多荒唐的鬧劇!"
来源:博訊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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