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一天下午,"牛棚"放假半天,讓"牛鬼"回家準備行裝。我一進家門,看見家裡凌亂不堪,彷彿又被抄過家了。一村一看見我就喜笑顏開地說:"爸爸,我跟哥哥丶姐姐一起住到幼兒園,媽媽說的。多好玩啊!你們要都來就好啦!"我把他摟在懷裡,不知說什麼是好。我們一走,三個孩子都得交給幼兒園。怡楷正忙著給一丁丶一毛收拾行李。她又給我看她已經把我需要的東西放在一個小手提包裡了,好像十年前那個四月的下午我離家去充軍一樣。怡楷下了長麵條作晚餐,她苦笑說:"吉祥如意!"這是幾個月來全家第一次在一起吃飯,也是我們分手前最後的晚餐,還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聚一堂呢。然後一丁自告奮勇給我們蒸一鍋饅頭,讓我們帶在路上吃。等他打開大蒸鍋蓋子一看,他就傻了。"怎麼會都是巧克力的顏色?"媽媽笑著說:"沒什麼,鹼放多了。幫助消化,照吃不誤。丁丁,別難過。你想到給我們做就讓爸爸媽媽開心了。"這時候,一丁丶一毛就背上行李卷兒準備走了。一丁說:"我會照顧弟弟丶妹妹,爸爸媽媽放心。"一毛也說:"我也會照顧村村。孩子們都那麼鎮靜懂事,好像一下子長大了,我感到既高興又難過。
一丁丶一毛走後,我問怡揩:"你給準備語錄牌了嗎?一人一塊,糊上紅紙,寫一條毛主席語錄?"怡楷"哦"了一聲:"我都忙忘了。我到學校木工房撿了一塊小木板。不知塞到哪兒了。紅紙是從系辦公室拿的,他們有的是,準備隨時寫最新最高指示用的。"一村到堆在床上的東西裡翻,找到了埋在下面的木板和紅紙,又從書桌抽屜裡拿來一枝毛筆和一瓶墨汁。怡楷摟著他說:"小村村,沒有你幫忙我怎麼辦呢?乾脆你告訴我,我們該用哪一條語錄吧。媽媽忙得暈頭轉向啦。"
"媽媽,我會老師教我們的一條容易的。"說著,他就用千篇一律的唱經的調子背了起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人類歷史的動力。"
"很好,說得對,村村。我們把這一條給媽媽用。現在你能給爸爸想一條嗎 ?"
"我實在記不起別的了。來一首杜甫的詩怎麼樣?"
怡楷笑了起來。"那不行,村村。必須是一條毛主席語錄。"
"那是為什麼呢,媽媽?"
"因為規定人人都這麼做,乖乖。讓爸爸自己去想吧。他會背好多語錄。"
我會背的語錄確實不少,因為是規定的功課,但是我只能用一條反映我牛鬼身份的。怡楷建議用經常有人引用的關於人犯錯誤的一條:"任何政黨或個人都很難不犯錯誤,但是我們要盡量少犯錯誤。一旦犯錯誤,我們就應當改正,改得越快越徹底越好。"怡楷又說:"人們可以從中看出本人承認有罪並願棄舊圖新。其實這只是一條常識,對任何人都適用,包括髮這高論的偉人。"我倆都笑了,然後怡楷用毛筆把兩條語錄抄在紅紙上,再貼在木板上面。
時候已不早,該送一村去幼兒園了。怡揩問一村要不要玩馱馱背。孩子悄悄地說:"我要跟爸爸玩馱馱背。我們好久沒玩過了。"在即將長期分離的前夕,這一點要求太微不足道了。怡楷輕輕地哄他說:"村村乖乖,爸爸得挑你的東西。讓媽媽背你好嗎?"我生怕孩子會哭鬧,可是他一聲不響就順從了,我覺得更難過。我用一根扁擔,一頭挑著孩子的鋪蓋卷兒,一頭挑著一個裝滿他的衣服和鞋丶還有零星用品的旅行包。我走在怡楷身旁,她背上背著我們的小兒子。夜晚黑沉沉的,我們默默地走著。有一次我輕輕地喊了一聲"村村!"他也輕輕地回答:"爸爸!"我們再也沒開口。
我們到了幼兒園,值夜班的阿姨咕噥著怪我們來得太晚了。我們趕忙打開孩子的鋪蓋卷兒,鋪在地板上兩個小朋友中間,幫他鑽進被窩。臨走經過兩個大孩子睡的屋子,我們探頭看到另外兩間的地上,一丁丶一毛分別睡在別的孩子中間。回家的路上,我們倆攙著手,默默地走著。回到屋裡,怡楷說:"不早啦,你該走啦。以後幾天要走好多路哩。我多想知道我們有什麼奔頭兒。沒關係,至少咱們走在一條路上"她把幾個巧克力色的饅頭放進我的手提包裡,又遞給我語錄牌,我就走了,讓她孤零零收拾凌亂的家。
第二天一早,我和"棚友"們背上掛著語錄牌的背包列隊走到球場,分別插入各單位的隊伍,排在革命師生後面,成四路縱隊。怡楷和外語系女教師在一起,離我不遠。大隊走出校園,留守人員組織了家屬在路邊列隊"熱烈歡送",敲鑼打鼓,呼口號。突然間,我在人群中看到我們的三個孩子站在一起,身上穿著臃腫的棉大衣,在幼兒園老師們帶領下,和其它孩子們一起,揮動著小胳膊,喊著口號。"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毛主席的革命道路萬歲!打倒叛徒丶內奸丶工賊劉少奇!"我們從他們眼前走過時,一丁丶一毛激動地喊著:"媽媽,再見!""爸爸,再見!"小一村光發呆,拖著鼻涕。怡楷快步走過去給他擦了鼻涕,又小跑著回到隊伍裡。我們已經向前走了一截路,聽見小一村使勁用他的小嗓子喊著:"媽媽,再見!爸爸,再見!"怡楷掉過頭去向他揮手。我咬著牙只顧向前走,眼睛盯著"狗叛徒"吳老背包上的語錄:"所有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響應"四個偉大"金口玉言的號召,全省頭號大學的師生員工,三千之眾,浩浩蕩蕩走上新"長征"的道路,人人背包上都掛著毛主席語錄牌。一路上,紅衛兵帶領大家喊口號,唱革命歌曲。沿途居民奉命在馬路兩邊列隊歡送,用相同的口號歡呼他們"史無前例的革命行動"。有一個老大娘指著走在我前面的吳老和姚主任,對身邊的另一個老大娘大聲說:"你瞧,白頭髮老頭子!他們也跟著跑!哎呀呀!"一輛大板車,一般都是馬拉的,卻由張校長拉著,車上裝的是輜重和紅衛兵頭目的行李。一輛空蕩蕩的校車慢慢地跟在隊伍後面,作為病號的"救濟車"。
大隊蜿蜒前進,像一條有幾千雙腳的巨龍。據說這條巨龍正在進行一次歷史性的長征,但是沒有人真的知道它是奔向何方。中午,又累又餓的長征隊伍到達肥東縣,有大學食堂的廚師備好的午飯。飯後,紅衛兵和革命教師為當地居民表演"忠字舞",唱《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牛鬼蛇神"不配跳忠字舞,由紅衛兵押解到十字街頭表演批鬥,由高頭大馬的張校長扮演頭號活靶子。小城的居民似乎欣賞"牛鬼戲"遠勝過忠字舞。本省頭號大學的校長做痛心疾首的檢討,他們聽了都紛紛鼓掌,而不喊"打倒"什麼的。
當天下午又走了二丶三十里,日落時分到達撮鎮,在當地中學過夜。外語系十幾名"牛鬼"以一間教室暫作"牛棚"。晚飯後第一件事,處理腳底上的血泡。我不知怎麼辦,郭副書記說那是他的拿手好戲,他是當步兵時學會的。他用一根乾淨的縫紉針挑破我雙腳上的血泡,再貼上小繃帶,明天我就可以重上征途了。這時候,兩名紅衛兵走進來,組織我們學習。其中一名指著吳老問道:"你從今天一天的新經驗中學到了什麼?""我真心相信這是一次偉大的創舉,"白髮蒼蒼的老共產黨人非常認真地答道。"在行軍的路上,我邊走邊想那些參加長征的英雄。我從他們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中汲取力量。他們不怕疲勞,不怕犧牲,克服一切困難,去爭取勝利。跟他們比起來,我的困難算得了什麼?有一點兒疲勞,腳上打了幾個泡,算不了什麼。這趟長征一定會把革命帶進我的靈魂深處 "
他充滿革命激情的發言被紅衛兵打斷了:"很好,你們自己討論吧。別出去。"他們急急忙忙出去和同夥們發掘小城的夜生活了。
第二天,行軍路上的情況差不多,除了一個小插曲。早上走了十來里路之後,走在我身旁的老郭突然"哎唷丶哎唷"地呻吟起來。"哎唷 我肚子丶肚子疼。"
我大吃一驚,連忙問他:"老郭,怎麼啦?我去找紅衛兵聯絡員請校醫來。我看見有隨隊的校醫。"
"不用,不用,是我的胃潰瘍。"他邊說邊用一隻手按在胃部。"我需要吃一點硬東西把痛壓下去。自從在部隊裡得了這毛病,每次犯病都是這麼辦的。醫生沒用處。"
我突然想起我的手提包裡還有一丁做的巧克力色的饅頭。我掏了一個出來,遞給他。我抱歉地說:"樣子難看,老郭。丁丁做的,鹼放多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吃下去。"
"啊,正是我需要的,謝謝,老巫,謝謝!"老郭痛苦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鹼能治我的胃痛。"饅頭梆硬,可是病人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又挺起腰繼續"長征"。
當晚,我們在巢縣的一個中學一間教室宿營。老郭又動手處理了我腳上的血泡。晚飯後,兩個紅衛兵又來主持我們的政治學習。
"吳某人,你今天覺得怎麼樣?"
"長征確實對我丶對我的思想改造,非常有好處,但是,我也得承認我累極了,腳上的血泡疼極了。我到底上年紀啦。"
"你覺得你明天還能走嗎?"
"我想我可以試試看"老吳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不用試試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當我們是什麼人,嗯?別忘了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對你們牛鬼,我們也是按革命人道主義辦事的。明早再看吧。"
早晨開拔之前,紅衛兵通知老吳上救濟車。當晚到含山縣城過夜,同一個紅衛兵又問他:"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好多啦。我衷心感謝毛主席和紅衛兵小將們對我這樣寬大。我一定加倍努力改造思想。"
"很好嘛。你明天能走嗎?"
"噢,我很願意走,不過我腳上的血泡"
"那麼你還想搭校車?"
"要是紅衛兵小將批准的話"老吳陪著笑臉說。
来源:博訊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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