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長安街
繞到木樨地橋北。
三里河濃腥的夜色,終於沁入了祭酒之馨。
百年一個木樨地!--再過兩年就是共和百年了,而20年前的此時此地,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的數萬人民正在此聚集,在此洶湧,在此為共和國的憂戚、命運、證真與證偽,為保衛天安門而史無前例地抗爭:北蜂窩--木樨地的萬人牆,正以血肉之軀與鐵甲鋼槍的共和國軍隊隔著二、三十米對峙著......
自由的公民擔當於此登峰,暴君的猙獰嗜血在此造極!
20年前倒在木樨地的自由魂們,你們的名字將與真正的共和國一道永垂不朽!你們的影子,就在那孕育五千年華夏黎明最血色的一抹之中!
滄海桑田20年!再繞回木樨地沿途的八一大廈、世紀壇、央視舊樓、城鄉貿易中心、西客站與京西賓館,彷彿都失去了往日的異彩,都迷濛在20年前那一片濃腥之中。
側目央視大樓,心帘依舊是薛飛的黑服,杜憲的白花,依然籠罩著那片濃腥!
那濃腥,就是從摧毀北蜂窩人牆--擊垮木樨地橋頭的石雨陣開始瀰散的,從橋頭開始,大棒,催淚彈,對於萬歲軍的防暴隊就純屬多餘了。衝鋒槍,開花彈,不但掃射著前方看得見的身體,掃射著兩側聽得見的怒斥,而且連木樨地到總工會大樓五百米高樓後面看不見、聽不見一切,都無不在金星迸飛掃射之中......自有國家以來國家暴力無節制施於人民的極致,是自命共和國、自稱人民軍隊的軍隊,在木樨地這樣公然駭然首創的!
所以毫不足奇:一位國際廣播電臺的工作人員,上班途中倒在了木樨地--就是這片濃腥,被另一位編輯,忍無可忍編髮成幾個小時之後就環繞著地球的的聲音︰
"這裡是北京國際廣播電臺。請記住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這一天,在中國的首都北京發生了最駭人聽聞的悲劇。成千上萬的群眾,其中大多是無辜的市民,被強行入城的全副武裝的士兵殺害。遇害的同胞也包括我們國際廣播電臺的工作人員。士兵駕駛著坦克戰車,用機關鎗向無數試圖阻攔戰車的市民和學生掃射。......"
死於木樨地的蔣培坤、丁子霖之子蔣捷連
對司機說著,對自己說著,也是對20年後的中國說著--
不要忘記,濃腥即將隨著電波瀰漫整個世界的時候,侯德健正在廣場和大學生悲愴而茫然地對著歌:龍的傳人!
不要忘記,木樨地彈雨石雨紛飛的同時,歷史博物館東側一隊徒手的軍人正糾纏著大批民眾,一位軍人還心懷叵測地振臂高呼:人民萬歲!
既然丁子霖之子蔣捷連是在軍民對峙兩個小時之後十一時十五分中彈的,而大會堂西北路攝影用鐵架子頂上有人驚呼:"來了",看看表:是十一點五十多......那就永遠不能忘記:
萬歲軍不到四十分鐘就從木樨地殺到天安門!
也不要忘記萬歲軍剛東進而去,三輛被鐵甲推開的電車,又被市民推了回來,並用火將它們點燃以阻截後續部隊。次日清晨乃至整個上午,28集團軍的軍車仍然被堵於此,進退不得......
北蜂窩--木樨地之後,血肉之軀對於鋼鐵禽獸的悲壯、慘烈與高傲,不再、不能也不應在長安街上被複製,這未必是人的脆弱,更是人面對非人的另一種堅忍與不屑。讓體制神光幻滅,讓暴君猙獰出本相,一個木樨地就足以冠絕古今了--是木樨地,是木樨地的人性、血性與浩浩正氣、又是木樨地漫漫嗜血的魔狂與奴性,定格著八九六四的權勢中國,迴盪成絕望的天安門廣場夜空那個悲愴的聲音:
"中國人站起來!中國人站起來!"
第二十個國殤之夜,怎能不為這樣的木樨地連酹三杯?
此刻,司機更關心的是:
"哪座樓是木樨地22號樓?"
22號樓前的好鄰居超市已經閉市了,門口卻站著一個人,遙看我舉杯出窗,當不知我何為?祭著酒,也疑惑著:二十年了,丁子霖徐鈺們死去的兒子沒有任何說法,可這座高樓上被萬歲軍射殺的高幹之屬比如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宋汝棼的女婿,中聯部副部長的保姆,連同丁光根小姨子的兒子,乃至其後薄一波那位橫衝直撞的司機,......除了陳希同那一聲假惺惺"誤傷"的"致歉",也從沒有過任何什麼其它"說法"嗎?
不變的說法是:"穩定高於一切。"
所以,復興門此刻依然變幻著霓虹;而從長安商場開始直到西單以東,東行方向也一直封著兩條車道。從白雲路口的首博,到西單文化廣場,醒目的警車,肅立的武警,迥異於往日的寥落與沉悶,交織出一種特別的腥臊、不安與沉痛氛圍,也賦予今夜所有的白衣者以特別的意蘊,一如我修飾此文時面對著的北大經濟學院夏業良教授:他博客中討伐中宣部長以來的幾乎所有相關日誌全被"隱匿",卻孤存他6月4日在北京大學第三教學樓前留影,白色的拉鏈春秋衫,神情哀戚凝重。其博文云:
"真是緊張得可以!貼我自己的照片也不行嗎?再貼一次,誰刪誰做噩夢,並且會一直做下去......。"
北大經濟學院夏業良教授 6月4日在北京大學第三教學樓前白衣留影
當然是噩夢之夜,無論對於權勢,還是良知。直到天安門的這一段東行,沉悶、壓抑,車速極慢極慢。
朝復興醫院方向敬祭了一巡。又在穿越復興門橋時朝兒童醫院方向痛灑了一酹。
鐵路醫院隔著軍隊,海軍醫院隔著距離,所以屠城之夜軍博--木樨地一線的死傷者,大都被就近搶運往復興醫院與兒童醫院救治。不到午夜--鐵甲還在復興門橋上吐火,人群還聚在二環路義憤填膺,兒童醫院彈傷死亡者就二、三十了,傷者逾百。丁子霖的兒子蔣捷連就是第一批死在這個醫院的;而復興醫院更已死屍爆滿車棚--太平間早已堆不下了。最小的中彈死亡者是一位名叫呂鵬小朋友,年僅九歲!
借用丁子霖的說法,天安門母親尋訪落實的死者中,既無大大小小的廣場領袖,也無黑手精英,更無懷揣護照的弄潮兒,他們大都是普普通通的市民、工人、大中學生、研究生,有的甚至就死於一次次救助或包紮傷員的過程中!如此芸芸草根不但絕無權勢所謂狼子野心,甚至無關啟蒙意義上的公民訴求,只為當夜反覆喧囂的《公告》所激怒,出於對腐敗的義憤、對廣場學生的同情、關切與擔當,他們大多是在十一點前後--在歷史最需要的時刻,出現在歷史最需要的地方:在西長安街遭遇萬歲軍--遭遇死亡!正如百日祭時蔣培坤、丁子霖為愛子所詠:"這短暫的十七年/你像真正的人那樣活著/又像真正的人那樣死去/你將以人性的高貴與完整/刻印在歷史的永恆記憶裡!"
歌哭也是酹--
這是五千年草根最偉大、最現代的擔當!直面嗜血的權勢,他們大寫著正義;相對於精英的隱忍,這樣的血才是沸熱、透明!
太平房爆滿, 堆在復興醫院車棚中的6.3之夜死難者
酹過西單。
掠過時代廣場--圖書大廈--電報大樓與所有路口的警車。每一個路口,二十年前的今宵都在燃燒生命與自由的故事。
對比一路寥落,此刻六部口西南角就可謂白影憧憧、警察濟濟了。趁著堵車,不由仔細打量起那些特殊使命者來。確實專注而恪盡職守--他們鷹隼般審視著過往者的每一件白色的文化衫。冷血的鷹隼驅動著鋼鐵履帶的追逐,正是此地注定要流傳千古、經典世界之所由啊--五個廣場上撤下來的學生就被碾死在這裡!應該也就在這附近,北京體育學院的方政為救助一位女同學被碾斷了雙腿,還有人統計過:這一帶橫屍十一具。六部口西南角那五具腦漿淋漓、甚至血肉與自行車鋼圈無法分開的屍體,當日就被運往中國政法大學,昭示過千千萬萬世人--不知如今何在?輪車上的方政,今天該會在白宮前向世界莊嚴昭告這最血腥、最經典的六四記憶吧。
我的國殤之酹不是昭告,只是一種悲愴的記憶守護。然而,從六部口東南角始,綠色的圍擋--另一種守護,一直綿延到南新華街北口:原來無視生命尊嚴的共和國,在為六十大慶大修著長安街呢。
我悲愴的祭酒灑在了圍擋上。
六四被坦克碾掉雙腿的體院學生方政
車終於在廣場與金水橋之間緩緩東行。
偌大的天安門廣場,燈柱、紀念堂華燈依舊,卻分明凝重著20年前閉燈與開燈清場之間那史無前例的沉寂、空曠與肅殺。那會兒,至少侯德健歌聲,還飄蕩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聚攏的心魂之中;而此刻呢,僅僅在國旗柱附近走動著一個便衣--我僅僅看見一個人!這又一次歷史性的"清場"始於今夜何時?我不知道,卻用數碼定格了它昏黃中的威嚴與威嚴深處的恐懼。
是啊,20年前此刻,北京市人民政府與戒嚴部隊的通告正在此地大逞其召喚力與驅散力,天安門廣場上人山人海正在消散;一個小時後,一輛坦克在海嘯般"來了"的驚呼中闖入又燃燒在金水橋前--我敢說,天安門的燃燒與木樨地的狂射之間,有著八九六四最鐵血的秘密:戒嚴指揮部就在人民大會堂--
那個後半夜流血不止的南長街北口,東長安街戒嚴部隊逞威時歷史博物館北那一片生命的倒伏,特別北池子那個光著腳、提著涼鞋迎向戒嚴部隊、終於在槍聲中仆倒的穿白連衣裙的姑娘......
怎能不在我久凝的心香,與20年一酹的酒祭之中?
在不同的版本裡讀到這個同"獨膽擋車"的王維林一樣生死未卜的"白連衣裙姑娘",卻沒有誰知道她的名字。祭著她,那夜碾倒的自由女神,那個也穿著白連衣裙躺在血泊中的經典張志新,連同幻化中林昭,一一錐心而過,不過今夜的林昭不由甘粹伴著了,而是獨自一人,朝幽暗的人民英雄紀念碑走去。
喋血的聖女
長街酹不盡。
我把褻毛三君子、獨膽的王維林之酹、王府井、東單......通通留待長街東歸之程。只在建國門橋上迎風一祭,就請司機直趨北京電視臺新址,折近了林豆豆所在的社科院居住樓群。
國殤之夜的這一個小時,屬於林昭。
也屬於對天安門母親祭子的等待。
與甘粹對話林昭,對話段祺瑞的三一八跪靈,對話林昭在三一八碑群,在鐵獅子一號,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五四浮雕前對歷史的回望......感受著國殤之夜徹骨的混沌
20年前萬歲軍發威的時刻越來越近了。
一個姑娘國殤日對長街的悲愴回望,無比清晰、無比經典起來。
公主墳到木樨地之間:國殤之夜(上)
長街酹不盡:國殤之夜(中)
萬歲軍發威的時間與地方:國殤之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