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動畫片?畫紅花綠草,畫潺潺清泉,畫可愛的小精靈,畫善良的小矮人--從此遠離灰塵飄飄的紗頭;遠離144道工序的電容器。從此,倘徉在愛麗絲的仙境,駐足於桃花源裡。想到這我激動不已。
組建工作正有條不紊,緊鑼密鼓地開展。經過一輪輪淘汰再淘汰,我終於入選。
入選者喜氣洋洋。她們是蓄勢的新娘,整裝的戰士。筆來了!樣張來了!卡片來了!每一件物品,都會引起一陣讚嘆。猥瑣之臉一派神往,呆滯之眼一片空靈。悍婦成了淑女,女賊成了安琪爾,嶄新的工作,徹底改變人的精神面貌。
收工了!勞動組長叫了幾遍,沒一個人肯放下手上活。工場間靜悄悄的,只有筆和塑料片的摩擦聲。
朱隊長憂鬱地走出辦公室。一星期過去,雖然人人酷愛工作,但是沒一張卡片合格。
望著堆成小山的廢卡,朱隊長眉心打成一個結。沒合格意味著不能投產,不能投產意味著沒利潤,沒利潤哪來的工資獎金。監獄實行的成本核算,勞動力定額。
朱隊長嘆了一口氣,把組長叫進辦公室。
眾人放下筆也嘆了一口聲。總算有了喜歡干的活,但活卻不喜歡她們。雖一再努力,一再改進,依然全軍覆滅。
"從明天開始,練腕的懸空,筆的走勢。凡手腕不能懸空,線條不流暢者馬上走人。"組長走出辦公室,宣布中隊的決定。
"我們要求不休息,我們要求不收工。"有人提出革命化建議,此建議立刻得到全體一致通過。
"光有熱情有什麼用?關鍵還是技術!技術!"組長加重了語氣。
勞動組長是一個漂亮的受賄犯。漂亮的女人往往能做官,做官以後往往被更高一級的官包了。兼有‘公僕'和‘公僕二奶'的女人,是投資商,承包商,建築商,供應商注目的焦點。一成了焦點人物,就有大把的銀子進來。要是她的後臺硬,自然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要是後臺不硬的話,很可能就是反腐的靶子。
美囚進獄不久,就有領導前來探視。美人咬牙切齒把領導臭罵一頓,領導‘有容乃大'只是一笑。分手時領導贈語錄一句: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第二天,美囚就任職於貪污受賄組的勞動組長,原來的勞動組長大哭一場,為自己沒有競爭力的外貌,為自己並不強硬的靠山,淚撒衣襟。
"快進監房!快進去!快!"一聲吼叫如霹靂炸響。犯人如炸窩蜜蜂,決堤螞蟻,擠成一團朝小號裡扑。
樓梯上出現幾個西裝革履的男子。他們的頭髮一律油光水滑,估計蒼蠅飛上去,定要摔個粉碎性骨折。趴在欄杆上的短兔眼睛一亮,忙晃雙乳拋媚眼飛秋波,正放電來勁時,突然發現一旁的李監獄長,於是一吐舌側身蹲下。
西裝革履者直撲桌上卡片。鏡片後的目光極銳利,審視的目光極警惕。一張張卡片橫著看,豎著看,翻過來看,翻過去看。
朱隊長忐忑著,李監獄長也神色緊張,拳頭捏成一團。
一個戴金絲鏡的頭目,居然拿出一把放大鏡,把眼睛貼上去,還把自己的塌鼻樑貼上去。找細菌還是看病毒?找瑕疵還是看筆的走勢?
很久很久,塌鼻子放下放大鏡眥牙一笑。於是朱隊吁了一口氣,李監獄長的拳頭也鬆開。欄杆裡的人,情不自禁露出了笑。
質量過關後,正式的生產任務下來。朱隊長不再是熱鍋上的螞蟻,她成了輕盈的蝴蝶。
‘沙沙',如蠶嚼桑。所有人,把所有熱情傾注在筆下。
"這星期出貨,抓緊點。"朱隊長對美囚說。
"晚上加班就是光線太暗。"
"照明問題可以解決,關鍵是質量,一定要卡住質量關。"
"我一定注意這個問題。"美囚恭恭敬敬地說。
"你知道嘛?上次來的是日本人!"大波一進小號,就咬我耳朵。
大波不是她名字,而是指乳房。用巨乳來形容她,一點也不誇張。她因為在希爾頓拎了一隻包而判四年。由於情夫是香港人,原本的香港之行,謀劃中的‘做永久性香港人'計畫流產。用她的話來說,受到的經濟損失,可以開一個工廠;受到的隱形損失,可以讓她上吊十次。
雖然打擊是毀滅性的,但只要有機會,她就搞熱水熏臉,熱水燙內衣。當我譴責她的掠水行為時,她翻出內衣的牌子讓我看,並一再表示,這套比基尼,完全可以造二個鍋爐房。
"真的是日本人?"由於大波喜歡一驚一乍,我對消息的含金量表示懷疑。
"難道你不相信我?那天我就覺的好眼熟,今天我終於想起來,我在希爾頓見過他。"
"難道世界這麼小?你就碰的這麼巧?"
"他是日本株式會社下的製作公司,專搞動畫片。"
"這麼說我們為日本人干?"小眼鏡緊張地問。
"哪怕為魔鬼干,只要能賺外匯;只要外匯能改善伙食;只要外匯能為減刑創造條件。"
"可這是國際上不容許的啊。"
"國際上不容許的多了去了,他們管的著嘛?反正幹活拿錢,天經地義。"
"不是說我們畫技不好嗎?"
"可是價廉啊。你知道在日本,畫一張卡片要多少錢?"
"多少?"小眼鏡眼巴巴地問。
"說了你也不懂。小毛孩去一邊。"大波昂著頭,甩著奶子走了。
收工時我經過組長位置,那裡放著一張解放日報。女監偶爾有幾張零星報。看報一要提出申請,二要看申請能否批准,這點很像遊行的申請程序。鑒於此,就是最狂熱的讀報狂,也把興趣折了一大半。
我慢慢踅過去,餘光盯著報紙。這是我熟悉的黨報,但是我一點也不愛它。從我落地到落獄,它整整陪我40年。這不是讀物是軍號--今天發起運動,明天發起攻擊,後天置人以死地。軍號聲裡,除了紅禍氾濫武力登場,就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今天的報紙說什麼?我瞥了一下,又看到評論員的文章。又是粉碎什麼什麼謠言,又是反擊什麼什麼誹謗,又是什麼什麼嚴正聲明,又是什麼什麼有力反擊。這評論員我很熟悉,比身上的疔,比嘴裡的潰瘍還熟悉。她的評論永遠義憤填膺義正詞嚴,她的評論永遠代表全黨全軍和56個民族。
只驚鴻一瞥,就知道她又在反擊反華勢力。這些反華勢力真討厭,一活就是40年。不僅不壽終正寢,還喜歡管他人的瓦上霜。最近又把鼻子伸進監獄說三道四,活脫脫一個調皮又愛撒謊的皮諾曹。
開會了!開會了!"任務這麼急,開什麼會?"
"就是!不及時出貨,損失大了。""這可不是人民幣損失,而是外匯損失。"眾人議論著,很不情願地放下筆拿起小凳。
朱中隊長走來,落座在主席臺。她很嚴肅,一雙會說話的眼,閃著睿智的光。把這些睿智的光收集起來,完全可以編阿凡提的故事,或者伊索寓言。
朱隊長曾告訴我,她考大學足足考了三年。第一年因為生病,第二年因為功虧一簣的1分之差,第三年才如願以償跨進校門。她說起這一切時,唇邊的酒窩裡溢滿了自信。
她確實睿智。抓勞役,一眼看出癥結所在,廠家都甘拜下風;抓思想,十句話能點到五對犯人的七寸,犯人服服帖貼;對待病弱者,優撫有加體恤為首;對待桀驁者,懷柔為上恩威並重;她是姦滑者的照妖鏡;她是叵測者的殺威棒。我不但尊重她,還崇拜她。
"開會了。先談談各組思想情況勞役情況."朱隊長開門見山奔主題。平時談情況,即使沒有縱的連貫,也有橫的比較。但今天講話蜻蜓點水,嘗淺輒止,我估計今天有重大問題要談。
"......接下來談一個大問題。"從朱隊長凝重而猶豫的眼神,我知道這問題不但嚴肅而且稀罕。
"接下來談談愛國主義的問題。"朱隊長鄭重地清了清嗓子。
愛國主義!這可是監獄裡常見的命題,和‘年年講,月月講'的命題是孿生姐妹。剛進監時,中隊準備讓我演講這命題,彷彿我一扔籬笆,就成了最大的汪精衛。為了不授人以把柄,我堅持我的‘長江之歌',僥倖逃過這一命題。
"俗話說,子不嫌母醜,兒不嫌家貧,講的就是這個普天之理。每個人都有母親,誰不愛自己的母親?每個人都有祖國,誰不愛自己的祖國?"聲音漸次高亢,演講者被自己的話感染,被自己的思想感動,被自己的赤誠燃燒,精神一點點上升,上升到被蒸餾的境界。
"可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也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熱愛母親。有的人就是一個不熱愛母親的逆子。"說到這,演講者語氣激昂神情憤慨,悲嗆之情,溢於言表;憤怒之情,充斥齒間。
是誰使朱隊長龍顏大怒?眾犯先面面相覷,接著伸長兔子耳,想聽一聽叛國逆子的狗名。
"祖國!這是良知者的精神支柱;祖國!這是流浪者的精神家園;祖國!這是失足者的歸宿;祖國!這是浪子的故鄉。"演講者沒報出判國逆子的狗名,話題一轉,卻抑揚頓挫朗誦起來。
天吶,說的多好!不,應該說朗誦的多好!我由衷地讚嘆,對她的崇拜又上一層樓。
"熱愛母親,熱愛祖國這是一個永恆的主題。一如五千年文化,淵源流長;又如黃河長江,奔騰不息。祖國啊,我的母親......"朱隊長略帶磁性的聲音極富感染力,聲音裡既有穿透時空的尖銳,也有不著邊際的空洞。
磚已經拋了,玉怎麼也該出來了吧!睿智的橄欖綠,怎麼成了朦朧派詩人?一針見血的政治家,怎麼成了抽象派畫家?究竟什麼問題,讓她欲言而止欲說還休?
"最近,由於......需要調整了勞役工種。作為犯人,要無條件服從這調整。"她的話,如沒電的錄音機,節奏一點點慢了。
"作為犯人,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問的不要問。尤其在寫家信和接見時,更要有組織觀念,鐵的紀律。熱愛祖國,保衛祖國,這是對你們的考驗。"
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原來唱了這出苦肉計--我連連冷笑。
"531!你冷笑什麼?"長腳叵測地問。
"我有冷笑嗎?我沒有冷笑,你是否在冷笑?"
"我沒有!我沒有!"她連連擺手。我不再冷笑,但心一點點的冷卻了。如果連朱隊長這樣的睿智者,都成了被擺佈的木偶,都成了服從的機器人,愚忠,將是中國人永遠的國粹。
人道主義在中國即不敏感也不熱點。它是野草,沒人施肥沒人管,沒人注意沒人瞅。有了它,百花園裡不添熱鬧;沒了它,眾香國裡不會寂寞--誰讓它是舶來品?
我對它雖認識很早,止限於皮毛。文革中,把它和白求恩連一起;改革中,把它和紅十字會捆一起。其實人道主義遠不是這麼簡單。從莎士比亞到文藝復興,從百日談到憲章運動,都和它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人道主義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一種思想,提倡關懷人,尊重人,以人為中心。它的核心是自由,平等,博愛。人道主義既是反封建的旗幟,也是人類文明史的里程碑。雖然它不是帶來工業革命的蒸汽機,卻是帶來思想革命的蒸汽機。
有人說它是老人手上的枴杖,有人說它是時代晴雨表,有人說它是當政者的點綴,也有人說它是憲法基本框架。是智是仁全看自己的領會。
人道主義是小草而不是旗幟。鮮艷奪目的愛國主義旗幟,能聚集民族力量,有時甚至是瘋狂的,邪惡的力量。中國的國內國外糞青,用無可辯駁的事實,佐證了這一點。
人道主義是小草而不是國寶。四大發明是龍人的驕傲。雖事過境遷隔日黃花,亮點依舊,熱點依舊,是個千年嚼不爛的饃,是個萬年吃不盡的滿漢席。
人道主義是小草而不是國粹。孔子孟子老子莊子墨子韓非子,門徒萬千,桃李無數;京戲,昆劇,宣紙,徽墨,外加雞血石,再次體現5000年文化的精深。
人道主義是小草而不是精神。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南巡代表,重之重的設計師,還有啥啥啥的代表,各領風騷幾十年,你剛下場我登場,好一個吹拉彈唱拳腳相當的博大精神。
在遠東最大的提藍橋監獄,就開著人道主義這棵小草。雖羞答答怯生生,卻充滿了生機。
我提著滿滿一桶粥,筆直朝前衝。我要藉助慣性,來減輕它的重量。水桶,糞桶,粥桶,樣樣要管;掃地,整地,拖地,事事要幹。我恨不能變成一條章魚,觸鬚倒水,爪子洗碗。而我吶,則仰面朝天,美美睡上一覺。
一雙紅舞鞋,緊緊地套在腳踝上。脫不下,解不下。要是有一把剪刀,一定要讓紅舞鞋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幹什麼?"一聲叱喝一道白光扑來。我趕緊煞住腳步。
"瞧瞧你這模樣。"殺人犯獄醫厭惡地皺著眉,就像我是麻瘋病患者。
"我怎麼了?"想起小A一條命毀在她手裡,我真想一巴掌掄過去。
"看看你的臉。"她乜著我。
"不就是二隻眼睛一隻嘴巴。"我也乜她一眼。
"為什麼在臉上貼東西?"她怒沖沖地問。
"我牙疼你不給藥,難道還不能用家裡帶來的傷筋膏?"
"貼膏藥別有用心。"
"別有用心?是殺人還是放火?"我凶狠地問。
"你......"殺人犯氣的直打嗌。好!打到毒蛇的七寸,俺也為小A報個小仇。
"怎麼啦?"老狐忙奔過來。她是忠實的消防隊,只要一縷煙,也會進入一極戰備。 "531!你幹嗎?"老狐對我吼道。想想也是,她不對我吼難道對她吼?懼外整內是她一貫的政策。
"哎呀呀!她惹你生氣,我向你道歉。"
"你這個組長眼瞎了?難道這事也不管?"
"管!管!管!一定管!"老狐不停地點頭。"請你指點迷津。"
"最近監獄被評為全國先進監獄,領導首長絡繹不絕。要是讓參觀者看見犯人臉上貼傷筋膏,他們會怎麼想?"
"是啊,會怎麼想?"老狐一邊思索一邊點頭。
"這是政治影響,說不定引發一場政治風波。"
"你看我這蠢驢。"老狐順手朝自己甩了二個巴掌。
"哼!政治上的聾子,精神上的瞎子。"獄醫用手戳著老狐的太陽穴。老狐身一歪,把頭從蘭花指上解放出來。
"揭!"老狐把蘭花指對著我。我一動不動。老狐趨前一不,鷹爪一伸,膏藥已到她手。老狐手拿藥,上上下下地抖動。這不是三菱電梯,這是二人轉的勝利果實。
"揭的好!"獄醫奸笑一聲,邁著勝利步伐朝前走。
"醫生,我腳腫的鞋都穿不進。""多幹活多運動。""醫生,我喉嚨疼死了。""多喝水勤喝水。""醫生,我肚子漲了一星期。""多吃蔬菜少吃葷。"獄醫邊走邊開處方。他媽的!這哪是看病,這是脫褲子放屁。雖是脫褲子放屁,但幾乎所有犯人,還是笑著嚷著親熱著,恨不得自己是她鐵姐鐵妹.
"醫生,我眼睛疼。"250叫道。"多喝點水。"有條細嗓子回答著。
"醫生,我肚子疼。"250叫道。"多吃點蔬菜。"細嗓子繼續回答。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哪來的細嗓子。
"醫生我牙疼。""多運動運動,上下牙磨一磨。"細嗓子再一次回答。眾人先一愣,接著笑起來:原來細嗓子就是250。她自拉自唱,自導自演了這幕獨角戲。
獄醫臉紅紅的,走過去要打250。250一個‘吱溜'鑽進桌子。你惱也好,氣也罷,反正我就是‘皇帝新衣服'裡口無遮欄的小孩。
獄醫笑著,罵著,踮著腳尖穿過人群。她脖子伸的好長,臀部也有節奏地扭動著。
"走路像小天鵝吶。"小諸葛笑著送上這句話。
"什麼天鵝整一個臭鴨子。"250從桌下爬出,呸了一聲。
"250,你怎麼出口罵人?"老狐嚴肅地問。
"臭婊子,殺人不見血的臭婊子。瞧她騷樣。她不騷,怎麼會軋姘頭?她不騷,怎麼會叫姘頭殺人?現在白大褂一套就成天鵝?放屁!統統是放屁。"250叉著腰叫著。許多人先一愣,接著會心笑了。
250朝我一擠眼,我也朝她一笑,笑裡有尊敬有敬重。雖然250是文盲,但她是這裡最沒有媚態,最乾淨的一個人。
小諸葛有些尷尬。月經三月沒來,她需要討好獄醫,以便得到治療。為了健康,當然要委屈自己膝蓋。這不是個人專利,這是純喜馬拉雅山的國粹。
"小諸葛真是斯文掃地。"老狐連連搖頭。
"100步笑50步。給我。"我一把搶過傷筋膏。
"不粘了還要?""關你什麼事?你這個馬屁鬼。""你不要得罪她,不然夠你喝一壺的。"
"他媽的!得罪了她,刑期還能翻一番?"我白了老狐一眼。
最近小組加工校服,工期緊工作量大。由於太忙,我已經到了麻木的程度。我用最快的速度把粥倒進嘴,雖然燙的齜牙咧嘴,還是拎了糞桶就走。
"531,你的臉怎麼腫得這麼高?"遠遠看見朱中隊長走來。
"我牙疼。"
"是嘛?"她停住腳步。"你的牙老是疼。"
"......"我張張嘴又閉上。我說什麼?我能說什麼?說我太累需要休息,說我牙疼需要消炎藥,說我連止疼的膏藥也被扯下。我搖搖頭又點點頭,點頭後又搖搖頭,最後我都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疼嗎?"朱隊長關切地問。我鼻子突然一酸。"不!"我轉過臉。
"牙疼是因為一上火二受累,要注意休息,吃點涼的食物。"朱隊長懇切地說。我急忙點頭稱是,於是她含笑而去。
"朱隊和你說什麼?"老狐三步並二步奔過來。"朱隊和你說什麼?"她一把攥住我的胳臂,鷹爪深深地嵌進我肌膚。
"說!說什麼?"她命令道。我緊閉嘴。
"就是蚊子,我也要撬開嘴問個究竟。"老狐一付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模樣。"到底談什麼?"
"談牙齒!"
"就這麼簡單?"
"那你說我能談什麼?談國家大事?談改造前途?談東風壓倒西風?"四個問號一出,她笑了。"為什麼不趁此機會說說看牙?"
上蜀道算什麼,弱勢犯人能上醫院看病,這才是真正的難。過五關闖六將,等指示接批復,沒幾個陰晴圓缺休想輪上。
"為什麼不說?"她追問著。我冷笑著,只要不侮辱我人格,肉體上的痛苦,我絕不求隊長。
今晚又加班,聽到消息我腿一軟。我的臉是一座墳山,不但高高聳起,我還在墳山裡塞了許多棉紗團。
加班到12點時菜粥來了。同犯們喜上眉梢,我想同喜可沒力氣。等我把一切收拾乾淨,已經迎來了黎明前的黑暗。
突然我看到788。她盤腿坐著糞桶邊,膝上攤著一張紙。她看著天花板,又低頭咬鋼筆,接著在紙上塗幾筆。雖然她在黑暗中,但痛苦還是一覽無餘--她在修補她的婚姻。
雖然她多次懇求我,要我為她破碎的婚姻縫上紅絲線,但是被我拒絕。我拒絕是因為我鄙視她。
回小號後趕緊關門放板。我不進去,別人就不能睡覺。躺下後,我把傷筋膏放在腮上,膏藥發出好聞的藥味,就像丈夫寬大溫暖的手。我在溫暖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正在幹活,朱隊長叫住我。"531!我問了個治牙疼的偏方。"
"是嘛?"
"在牙疼處放一片大蒜就可以止疼。"她微笑著,如美麗的仙女。
"可是......"我說了一半趕緊閉嘴。
"這個偏方很靈,你一定要一試,一定要放在蛀牙處。"走了幾步,朱隊長又回頭叮囑著:一定要嵌在蛀牙處。
望著朱隊長的背影我哭笑不得。您給了我種子,但我沒有土壤;你給了我翅膀,但我沒有藍天;你給了我偏方,但我沒有大蒜。不要說大蒜,就連一辨蒜葉也沒有。我想起了歷史典故。皇帝問大臣,既然旱災沒大米吃,老百姓為什麼不吃肉糜?
歷史和現實,竟有驚人的相似。
"531!我的信寫好了,你能不能幫我修改一下?"788拿著碗過來打粥。
788是個詐騙判無期的女人。她把寡婦鰥夫的活命錢騙了,還用騙來的錢養了一條漢子。入獄後,漢子捲著錢逃走,只留下痛不欲生的寡婦鰥夫。可憐的丈夫熬了三年,終於在第四年提出離婚請求。
接到離婚消息,788痛不獄生。為了穩定改造情緒,隊長為她創了粘合婚姻的機會。挑燈夜戰揮淚寫信,她企圖用溫情和眼淚,再一次打動丈夫。
"531我求你了,你幫我修改修改。"788再一次發出SOS。
"不是我不肯,而是......"
"而是什麼?"她熱烈地看著我。
我真搞不懂。一個不珍惜婚姻,不忠實感情的女人,為什麼要在失去自由後,死死拉著名存實亡的婚姻。你的刑期是無期,這是你的咎由自取,憑什麼要讓丈夫做你的殉葬品?要知道,這不是三年五載,而是整整20年啊。20年裡,不但要承受物質上的重負(每次接見要30元),精神上的重負,還要承受生理上的重負。再說,為了曾經的背叛,這殉葬還有意義嗎?
"我要是你,我絕不會拖住他。"我冷冷地說。
"可我需要他,需要家庭,需要接見,需要他的鼓勵......"
"你只是想到你的需要,可是你想到他的需要嗎?你太自私了。"
"我不能沒有他?"
"既然你不能沒有他,為什麼還找漢子?"
"我......錯了。"
"你的錯,卻要他用一生來償還?"
"你丈夫不也在償還嗎?"
"第一,我提出離婚丈夫不肯;第二,我刑期是三年而不是無期;第三,我們不但忠實感情,還忠實於我們共同的信仰。這絕對不能同曰而語。"
"我已經受到懲罰。"
"你詐騙了這麼多窮人的血汗錢,你不內疚?你用窮人的活命錢養面首,你不卑鄙?"
我打了一杓扭身就走。要是連這種女人都能同情,那同情也太廉價。
一星期後,788被隊長叫走。"下去了!我看見的。"錐子眼興奮地說。
"你真看見?""過目不忘。"錐子眼斬釘截鐵地說:她無愧於錐子眼這個稱號。
"肯定到接待室簽字了。"月月高興的手舞足蹈。
"說不定是破鏡重圓呢?"錐子眼說。
"想的美!這次鐵定離。"長腳惡狠狠地說,把一個‘離'字咬的格吱響。
"是啊!全世界牛朗織女,就剩你這對天仙配了。"小諸葛冷冷說。
"發什麼聲音?"388一聲吼。
"788的今天就是她的昨天。"長腳朝388一努嘴。388低著頭,呆呆地看著地面,今天的事勾起她的舊傷,也引起她的新仇。
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所有的眼睛‘刷'地抬起。788回來了,她腳步咚咚,神采飛揚,一張大嘴咧的比鱷魚還大。"I love you "她一邊說一邊做了個飛吻。
"這麼說沒有離?"一聲聲嘆息,如雨後蘑菇探出頭。388的眸子先一亮,接著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我知道,朱隊長運用了所有的力量,才保住她的小家。‘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這是中國的格言。但是,用犧牲一個人的終生幸福來成全這個家,這不但得不償失,還是本末倒置。這樣的‘人道主義'我一點也不喜歡。
淅淅瀝瀝的雨下了二星期。要是再下的話,不但被子長青苔,就是人的股關節也要出黴菌了。
今天是個雨過天晴的日子。陽光燦爛,萬里無雲。多好的太陽啊。許多人邊幹活邊朝窗子瞄一眼--百葉窗上有太陽的影子。
"快干!今天要驗貨還要交貨。"388沉著臉說。
"晒被子嘍!晒被子嘍!"賈母邊走邊嚷。"開什麼玩笑?"3858把剪刀一摔。
"晒被子,這是朱隊長說的。""你說什麼?"好幾個人同時跳起來。
"朱隊長說,今天晒被子。"賈母一字一字,吐得煞是清楚。"太好了。""太好了。"許多人歡呼起來,
"磨刀不誤砍柴工,後面抓緊點。這麼好的太陽應該晒一晒。"朱隊長拿著鑰匙走來。
五樓到了。一上陽臺,金燦燦的陽光如緞子,鋪天蓋地一瀉無餘。我閉上眼睛靜靜地站在陽光裡,讓每個毛孔,每寸皮膚,每個關節,甚至每一根頭髮都沐浴在陽光裡。
照規矩,晾完被子就該回工場間。但朱隊長不發聲音,犯人樂的晒太陽。朱隊長站在鐵欄邊,朝遠處眺望。她生活在自由世界,有什麼可眺望的?她是不是忘記發一道回去的命令?
我掂起腳尖,不遠處就是上海大廈,大廈後面就是我的家。咫尺天涯,天涯咫尺。我傷感地閉上眼睛。
"531!你怎麼啦?"恍惚中有個柔和的聲音。什麼麼聲音這麼動人?是茜茜公主還是簡愛?是風中鈴檔,還是鴿哨掠過藍天?
二年了。失去自由的日子裡我聽到許多聲音。黑三角的辱罵,承辦的叱斥,公訴人的胴嚇,公判會上刺耳的喇叭。還有什麼?還有許多許多。一線天的怒吼,戴隊長的冷笑,老三毛的獰笑,長腳的威脅。這麼多聲音朝我壓來擠來,我如顛簸在海上要顛覆的小舟。
"531你怎麼啦?"柔和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張開眼,是朱隊長。"你的臉怎麼這麼青?"她關切地問。
"我有些恍惚。"
"這是長期不接觸太陽的原因。"
"您看什麼呢?"我強打精神。
"我能看什麼?這裡的風景看了十幾年,都看夠了。我想讓你們再晒一會太陽。多一分鐘是一分鐘,捱一分鐘是一分鐘。"她微笑著,嘴邊的酒渦在跳躍。
一陣風過掠起她頭髮,我的心一動。這似曾相似的一幕在哪見過?哦!那是一幅名畫,名字叫‘聖母'。
"電話!朱隊長電話。"賈母奔上來。"大隊長問出貨情況。"朱隊長一愣,接著又一揮手--這是回去幹活的信號。
那天,我雖然忙的上氣不接下氣,但渾身有用不完的力量。晚上,我睡的很香香。甜美的夢中有個動人聲音:多一分鐘是一分鐘,捱一分針是一分鐘......
我正在打飯,朱隊長匆匆上樓,手上還拿著一包東西。須臾,貪污受賄組的大眼睛朝辦公室走去。出來時,手上拿著那包東西。這麼說,是朱隊長給她買東西。
飯後廣播響了。"現在播放來稿。"
"他媽的!又是這破聲音,我受不了了。"錐子眼用手捂著耳朵。"這是慢刀子割肉啊。"
鑒於錄稿可得分,所以監獄裡最熱門的就是投稿。半文盲立志寫出‘岳陽樓記',文盲也要搞個‘大江東去'。但是廣播站不是擺地攤,練拳腳的北京天橋;也不是誰都可以吼一嗓子的卡拉OK。稿子不但要審查,還要有後門才能錄取。至於播音員,不但要過政治關,還要過嗓音關。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想插一腳,這只能白日做夢。
今天的播音員,就是貪污受賄組的大眼睛。
大眼睛本是銀行職員,因為貪污判三年。聽說她不但在法庭上翻供,還跪在法官腳下大呼冤枉,其情其景就差滾釘板了。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冤枉'二字絕非空穴來風。
進獄後,她幾乎不說一句完整的話,更不肯過認罪服法這一關。誰都知道,認罪服法是入獄的前提。她敢破這前提,除了有賊膽必有冤屈。她是文弱女子,又是絕無僅有的千斤頂,牢牢地頂在高壓下。
她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不幸的是進了監獄,幸運的是碰到朱隊長。要是她碰到那個鼻孔朝天的戴隊長,她可就慘嘍!朱隊長不但沒有給她穿小鞋,還破例讓她擔任大隊播音員。
"這裡人才濟濟,為什麼讓她當播音員?"588忿忿地說。"聽她讀稿子,就等於在聽玻璃劃玻璃。"
"我恨不得把耳朵堵了。"錐子眼叫起來。
"嗓音還可以,就是破句。"我斟酌著。
"什麼叫破句?"
"就是把完整的一句話,以同等距離同等比例分開讀。認罪服法認真改造,讀成認-罪-服-法-認-真-改-造。"
"對!你說的對!"588一拍大腿。"說到我心裏去了。她把讀文章當作數錢的工作:錢一張一張地數,文章也一字一頓地念。"
"我想不通,這個破句民憤這麼大,怎麼還賴在播音員位置上?"
"朱隊長不但為她買文胸,還問醫生什麼東西會引起過敏?過敏要吃什麼藥?要注意哪些問題?"
"就是!朱隊長反覆問病情不算,還關照賈母讓她用開水燙內衣。"
"朱隊長對她這麼好,其中肯定有譜。"588把關節捏的‘噼啪響'。
"是不是大眼睛家人通了路子?"
"不要亂猜。大眼鏡過敏後皮膚潰爛,所以朱隊長為她買布料文胸;這裡藥物有限,所以出去買藥;因為衣服上有膿血,所以要開水燙。"
"正常?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朱隊長對她這麼這,一定事出有因。"小錐子用賊亮的眼珠子盯著我。
"這個社會是有許多壞人,但朱隊長是個難得的好人。你們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都是一樣的犯人,為什麼厚此薄彼?"
"聽說她案情離奇,情節蹊蹺,疑點很多。"
"不管怎麼說她是個犯人。是犯人就要認罪服法。"
"531,你應該給監獄長寫封信。揭露朱隊長的包庇,這樣,你就能上播音。"
"我沒有興趣。"我懨懨地說。"我也勸你們不要寫。"
"上次對我的處理太重了。"588氣呼呼地說。"我這就寫。"588拿出紙和筆。"第一句怎麼寫?""廢話!當然是親愛的監獄長。"
"你有病,怎麼能稱監獄長是親愛的?"
"不是親愛的那是什麼?"錐子眼的眼睛骨碌碌轉。"531,你說第一句應該怎麼寫?"
"你們和大眼睛有仇?"
"仇是沒有就是......""就是什麼?""咱是癩蛤蟆拉天鵝--要麼一起上天,要麼一起下泥塘。"錐子眼的瞳仁一閃一閃。
"對!堅決不做墊腳石,臨死也抓個墊背的。"588眼裡有二朵仇恨的火苗。
"50年的歷史就是人揭發人,人陷害人,人鬥爭人。"我嘆了一口氣。
"中國十億人,不鬥行嗎?"588嫻熟地說。我一愣,這個女流氓身上,也有文化流氓的烙印。
"你真是出口成章。"我努力笑著,但笑容很僵硬。我想說人道主義這個詞,我想說仁慈悲憫,但是我只是嘆了一口氣。和她們說這,無疑說天書。
人道主義是一個世紀前提出的口號,在西風漸進的今天,有進口轎車,有進口的化妝品,有進口的花花公子畫報,更有進口的性工具。同是舶來品,命運卻大相逕庭,這是民族的幸,還是不幸?
赤日炎炎,炎炎赤日。一星期的39度高溫。(這不是氣象臺報的溫度,而是老犯人的感覺。)
每個小組分到二台電扇,東邊一臺,西邊一臺。東與西的距離中隔著十幾個人,雖然風扇開到最大一檔,還是熱的透不過氣來。每個人的心是一口火爐,熱浪喧嘯,奔湧著尋找突破口。
正午時更熱了。工場間除了喘氣聲,就是喘息聲。窗外的蟬,也停止不知疲倦的叫喚。
‘啊!'一陣慘叫,打破凝滯的空氣,人人一驚。聲音從對面傳來。貪污組基本上沒有大動靜,和這裡的人相比,那裡全是淑女。一女人一溜煙衝進辦公室。"有戲了!"月月首先叫起來。
"慘叫聲太刺激。"788也興奮了。
"好!今晚電視歸我組。"長腳捏緊拳。
"什麼事?"更多的人翹首翹臀,朝東邊張望。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後,二個女人架著一個女人下樓。.
"是201!"錐子眼率先報告敵情。"我估計慘叫也出之她口。"
"對!不然她怎麼下樓?"
"我看見201的衣服是濕的。"
"為什麼衣服是濕的呢?"小眼鏡瞪大眼。
"幹你們的活,有你們什麼事?"388厲聲說。
答案很快出來了。201實在撐不住熱,就撐開雙臂走到風扇前。888提出異議,口角後201回到自己位置,一切紛爭到此結束。可是888拿起杯子倒了一杯熱水,輕手躡足走來,對準201劈面澆去。39度的氣溫,93度的水溫,當然要讓201發出一聲慘叫。
"吃不了兜著走--有888好看的。"長腳歡呼著。
"888加刑加定了。"月月咧著嘴笑了。
"還有什麼最新最好消息?"有人問賈母。"201上醫院治療,888蹲號寫檢查,這下888要割葷了。"賈母咂著嘴。
中隊會開後,現在是小組討論。我組的討論當然是乾柴烈火,火爆熱烈。個個爭著發言,大家搶著批判。寡言的發出怒吼;木吶的舉起手臂;活潑的更加活潑,狠毒的更加狠毒。要求嚴懲,要求加刑的呼聲是長江前浪推後浪,長江一浪高一浪。當長腳提出寫血書時,竟得到許多人的首肯.
"對!我們要用血書來捍衛監規紀律。"
"對!我們要用血書來證實改造決心。"此起彼伏的聲音,在狹窄的空間迴盪。
"要求政府給她加刑。""加刑!加刑!"許多人的臉紅了,因為有人燙傷而她沒有;許多人興奮著,因為有人加刑而她不會;許多人的眼睛在發亮,因為有人痛苦,所以就有自己的歡樂。
"用我的血寫。""還是用我的。""你身體不好我來。""不,我來。"一對對冤家,在共同的敵人前團結一致;一對對宿仇,在共同的敵人前同仇敵愾。誰說三個中國人是三條蟲,只要有了靶子,烏合之眾就是狙擊手;散兵游勇就是武林高手。
"同犯們,擁護改造的態度是好的,鬥爭精神也值得嘉獎。但血書問題,還要向隊長匯報。現在呢你們先進小監。"老狐笑咪咪地說。
"要是同意用我的血。"月月激動地說。
"用你還不如先用我。"老狐冷笑一聲朝辦公室走去。
"你為什麼這麼起勁?"我問月月。
"你有病。如果這事還不起勁,還有什麼事能使我起勁?"
"你認識澆水的和被澆水的?"
"不認識又怎麼?我最感興趣的就是處理結果。"
"加刑對你有什麼好處?"
"好處倒沒有,我就是高興。怎麼了,難道不能高興?"
"你說了這麼多,又表演了這麼多,怎麼不問一句:201傷要緊嗎?"
"我又不認識她,她的傷跟我有什麼關係?這不是表演,這是改造態度,是大是大非的問題。"
"我真不知道你興奮從哪來?"
"你怎麼盡問這些刁鑽問題。難得有個高興你還來掃興,果然是個怪人。"月月惡狠狠地看著我。
"沒有一個國家有這麼合適的土壤--邪惡的火種一點,就會燃起文革的大火。"一個聲音如錘子,不斷地捶擊著我的太陽穴。
"下午要開中隊會。""為什麼放下午?我都等不及了。"
"對啊!越快越好!我就是想聽到加刑的消息。"
"這個你就不懂了--越是朝後越有好戲。"眾人議論紛紛。在翹首以待中,終於等到了開會那一刻。
朱中隊長先談了二中隊近況,又談了學習和勞役,最後談到對888的處理結果。所有人豎起耳朵。"扣分,停接見,寫檢查,嚴重警告。"但是沒有加刑,就是一天的刑,也沒有加。
會散了,許多人呆呆坐著。有人意猶未盡,有人心有不甘,有人失望,有人憤怒,總的來說,悲觀絕望的氣氛,籠罩了整個會場。
若干天後朱隊長說起這事。"惡劣的氣候和環境,容易使人產生暴力。只要不造成大的傷害,只要能悔過,可加刑可不加刑,還是不加為好。懲罰是手段不是目的,既然一樣能達到目的,為什麼一定要加刑?"
朱隊長淡淡一笑。曠達中有一絲抑鬱,堅毅中有一絲不忍。我崇拜地看著她,她通身煥發出聖潔的光輝。
這是我見過的第二個美麗的女神。第一個是看守所的麗娜管教。
"700最近怎麼樣了?"朱隊長走過來問。
"完不成勞役還大吵大鬧,關著還成天無事生非。"388氣憤地說。
"讓她在小號幹活,但不割葷,也不割洗澡。"
"讓她洗澡,其他人怎麼辦?"
"洗澡麼......可以不去,但一定要多給點水,尤其是熱水。"
"好的。"388點著頭。
"這次讓她給家裡寫信。""上月也讓她寫,可是她就是不寫。"
"紀律上要嚴,生活上要關心。"朱隊長說完走了。
"洗頭擦身。"我拎了一桶熱水,又拎了一桶冷水給豬油女。
"不洗就是不洗,不擦就是不擦。"豬油女強硬地說。
"發什麼痴裝什麼瘋賣什麼傻?"388走過來。"你這頭臭豬。"
"臭就讓它臭。""你臭長咀我也不會管,但要影響小組衛生。"
"管你什麼事?你算老幾?"豬油女一翻眼。
"有苦有冤出去後找前夫算帳,在裡面搞,算什麼英雄好漢?"
"你什麼貨?還不是和我一樣,被男人一腳蹬了。"
"我是......離了,但絕不裝瘋賣傻。"388氣的直哆嗦。
"你絕夫絕子絕八代!"豬油女尖叫一聲。388在尖叫聲裡,掩面而逃。
"快洗!快洗!"我忙催促她。她沒有指標,我可有指標。
"洗就洗,你把水倒了,就留小半盆。""小半盆怎麼洗?""就小半盆,多一滴水也不行。"豬油女衝我嚷著。
"瘋了!那有洗頭擦身嫌水多的?"眾人皆搖頭。
"水還是多一點的好。"我耐著性子勸著。
"快倒水,不然我不洗。"豬油女威風凜凜地嚷著。於是,我把一盆水倒了大半,又在她堅持下,又倒了一半。現在水只能覆蓋盆底。
豬油女終於洗完頭,洗完後比不洗還要臭。本來是體臭,現在要加上肥皂臭。我拎著髒水,遠遠看見朱隊長。她眼睛亮的驚人,深邃的眼裡有複雜的成分--她是哀其不幸,還是怒其不爭?
這是我所看到的,世界上最最美麗的眼睛。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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