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看電視後,蹦出一幫人。領頭羊是碩虎,她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強佔第一排第一座,第一排第二座上放著一個矮凳,就像主席台上預留的貴賓席。
老狐狸大搖大擺走過來,然後大搖大擺坐上去。眼光所到處,全是諂諛逢迎的仰視。老狐狸的菊花臉頓時舒展,36條笑紋成了36條章魚觸腕,在水中漂浮張揚。
"請你走開!"一個低沉的男中音。
"什麼?""請你走開!"又是低沉的男中音,不過聲音裡有了不耐煩。老狐青筋頓起。她咳嗽一聲,這是發難的前奏。
有人扯了她一下。"扯什麼扯?"她憤怒地轉過臉,發現一隻又肥又圓的手正打啞語。這是賈母的手。
一個美麗的巴比娃朝這裡蹦來,碩虎陰霾頓掃,臉上掛滿柔情蜜意。"大塊頭,今天看什麼電視?"嬌滴滴的聲音賽過畫眉。
"什麼都可以看,什麼都可以不看。"碩虎一語雙關,巴比娃會心一笑。
人人都說戀愛中女人智商等於零,但碩虎的智商一點都不低。愛情宣言簡單明瞭,賽過一打山誓海盟:有你在,什麼電視都看;有你在,什麼電視都可以不看。
巴比娃拿著一件毛衣,她晃了晃毛衣,趁勢把手插進碩虎手臂,然後再把毛衣蓋上去。毛衣上的竹針,齜牙咧嘴斜七豎八,旁邊還臥著一大團毛線。遠看是打毛衣,近看也是打毛衣,這才是橫看成嶺側看峰,遠近高低都一景。
老狐狸和賈母一前一後到了夾弄,老狐狸拉下臉等待對方的解釋。"她是亡命徒,你何必和她一般見識。"賈母笑著說。
"她是孫悟空,我還是如來佛呢。""如來佛不到關鍵時不念緊固咒。""難道看著她公開搞同性戀?""這次小組評選,哪個隊長不等著捷報頻傳?""這......""她四年,你無期,誰比誰更需要減刑?""我的目的不是減刑。""是不是假的演多了,就忘可真的?"賈母一撇嘴。"你就不想出去收拾那男人?""想想想!我想的快瘋了。"老狐狸鐵青著臉。一想到女兒死在男人的風流債裡,腮幫子就咬的格格響。"你想減刑,她不想減刑。"賈母笑了。
是啊!碩虎和巴比娃現在是一對泥人,如膠似漆難分難舍,就是用棒打,未必打的開。和她耗,這是蝕本買賣賠慘嘍!當務之急是搞好安定,抓到政績,為自己的減刑創造最大的值。想到這,老狐神清氣爽,彷彿心頭開了一扇窗。"還是咱老姐姐好。"
"用什麼謝我?""來而不往非禮也!345寫報告揭發了你,我可以把揭發材料交給你。"
"哼!"賈母拔腿就走。"別走!別走!""你攛掇別人告我,然後再來詐我,這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誰讓你一人吞這麼多羽絨衫?這衣服三輩子也穿不完。""她們進貢給你的還少?"賈母冷笑著。"咱50步不笑100步。材料給你,恩怨一筆勾銷。""要是再有一次,休怪我無情。"賈母氣咻咻的說。"明晚出貨你幫著干。""加幾分?""你要加幾分就幾分。明天吃餛飩,我要二碗。""撐死你這頭老狐狸。""撐死老狐狸,來個新豺狼。你自己掂掂份量?""好!這次放你一碼。"賈母笑了,老狐狸也笑了--相視一笑泯恩仇。
這邊交易完成,那邊心旌搖曳,情到濃處。巴比娃的頭,如沉甸甸的向日葵,垂在碩虎的肩膀上。美人的奮不顧身,讓碩虎英氣更添。她一把摟住她,激情四濺。雖激情四濺,但智商不減,碩虎在肩膀的共同體上遮上棉大衣。魁梧的身段,再披件大衣,不但有老革命的架勢,更有老首長的雄風。
眾姐妹有的死盯著屏幕,有的飛針走線抓產量。誰都知道,只要碩虎摟著芭比娃,天塌地陷也不怕。想當年偷渡香港,眼皮不眨一下。現在有美人相伴,更把鐵牆當成溫柔鄉,電網當成紅綃帳。再說,碩虎的基本方針是搞同性不搞犯人,所以大家樂得看娛樂頻道。
"531!我聽說你的事了。"放水時,巴比娃對我耳語著。"是嘛!"我沒表情地應答著。
巴比娃是單位運輸組的押車員。眼看廠長大把大把地摟錢,駕駛員動了肝火。"你拿的,難道老子拿不得?"一氣之下,把運輸的一車貨給賣了。跟車的她,也得到了三張百元大鈔。
沒等鈔票捂熱,她就和駕駛員一起進了看守所,接著判三年。判決下來後,她哭的昏天昏地,連死的心都有。貧窮的家,因為這更貧窮;生病的丈夫,因為這病情加重;拮据的她,因為這更拮据。這才是偷雞不得蝕把米。
"水來了!"老三毛端著一盆水,帶著一股風朝我衝來。這是挑釁,明目張膽的挑釁,但我不能回擊,只能迴避。
我一個急轉身,和老三毛擦肩而過。老三毛撞人不成,只得把水恨恨倒進水鬥。"她對你這麼凶,我讓大塊頭來收拾她。"巴比娃很仗義地說。
"謝謝!"我的話沒說完,就傳來‘況檔'一聲。回頭看,我的臉盆成了球,被老三毛踢過來踢過去。她把自己當貝利了。
碩虎突然朝老三毛衝去。"你幹嗎?"她二手叉腰,惡狠狠地問。
"這臉盆......沒怎麼碰就骨溜溜轉了。"老三毛咧嘴一笑。
"別人怕你,我可不怕。要是再找531的茬,我繞不了你。""你說什麼呢?"老三毛後退一步。
"哼!"碩虎揚長而去。這一刻我很感動,因為佐羅又復活了。
"531!我好想我兒子。"巴比娃一邊打毛衣一邊說。"我兒子只有6歲。""我兒子只有10歲。""他們說我賊骨頭,可他們是大賊。廠長和情婦大把大把摟錢,我只是接受300元就判了3年。"我‘扑'地笑了。"你笑什麼?""我笑摟錢這詞生動。這使我想起農民摟草打兔子的動作。"
"要不是他們摟錢摟的厲害,我怎麼會進監獄?3年!3個365天。""好啊!"一個大嗓子說。"好個屁!完了!一切都完了!"巴比娃雙手掩面。"工作沒了,勞保沒了,一切都沒了。""麵包會有的,一切全會有的。""騙誰?"巴把娃呵斥著。"你放心!出去後,有我一口粥,就有你一口飯。"碩虎像舉拳頭的宣誓。
巴比娃的手從臉上移開,她定定看著眼前這個口出狂言的人。碩虎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有讚嘆愛憐,有欣賞愛慕。"好個梨花帶雨。"她咕噥著。
"你有什麼能力?你有什麼背景?"巴比娃直奔主題。"我母親是老幹部。""我父親還是老革命呢!"巴比娃一撇嘴。"真的!騙你出門就被汽車扎死。""牢裡沒汽車。""要是騙你我就生癌。""得了,你要有本事,就不會進這個門。""馬有失蹄人有背運,你一定要相信我,千萬千萬!"碩虎認真說著,腦門上竟沁出一層汗。
"格格格!"巴比娃突然爆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笑聲中,既有孩童的天真,又有女人的嫵媚。好一個尤物。
從這天起,碩虎成了巴比娃的運輸部長,後勤處長兼地下交通員。 一罐罐的午餐肉進了美眉的胃,一隻只的電容器成了美娃的產量,一封封情書扔進美人懷裡。
美人的啼哭,如黃梅天的雨,一天天朝出霉走去。雨過天晴,美人的笑,如三月柳絮,飄飄灑灑沸沸揚揚。美人不再提稚子愛夫,她開始憧憬前景,別的都可以從長計議,但臥室的粉紅色基調,如基本國策堅決不變。
"殺人了!殺人了!"叫聲驟起。"又是豬油女那個瘋子。""她很可憐。""就你悲天憫人。"大波白我一眼。
"殺人了!531殺人了。"這回聲音更淒厲了。"好!說曹操曹操到。看你還同情她!"大波開心地笑起來。我放下碗走出去,晚飯肯定沒胃口了。
"531要謀害我,今天人贓俱獲。哈哈哈!"豬油女大笑著。"謀害--用什麼手段?"老狐直奔主題。"她在我菜裡放毒,不信你問她。"豬油女指了指長腳。我冷冷地看著長腳,中午她踢翻垃圾桶,我說她幾句,她說讓我走著瞧。5小時還不到,果然戲就上演了。
"她問我土豆辣不辣,我說不辣,她就扯嗓子叫起來。""就這點事叫什麼叫?"老狐很是忿忿,因為她嘴角還沾著二顆飯。
"什麼叫這點事?謀害是小事?投毒是小事?你趕緊向大隊,不!向監獄匯報這起嚴重的政治事件。"
雖說瘋癲,再瘋癲還是不忘階級鬥爭這根弦。
"我可以馬上向大隊,甚至監獄匯報。""敵情當前,政治當先,你要是拖延不辦,你可是吃不了兜著走。"豬油女一揚脖子。"這土豆還要不要?"長腳小心地問。"拿出去化驗。"豬油女一抬下巴。"那我拿出去了?"長腳用李蓮英的口吻說:只有把她抬到慈禧的位置,才能把戲演好。"還不趕快行動。"豬油女雙手叉腰很是英武。
"我馬上照辦。"老狐謙恭地說。"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有問題就說。""這毒藥從何而來?""廢話!當然是她丈夫帶進來的。""難道她丈夫想毒死她?""不是毒她是毒你。"長腳急忙使了個眼色。"我被你搞糊塗了,是毒我而不是毒她。"豬油女趕緊改口。"這次接見,我看見她鬼鬼祟祟帶東西進來,這就是證據。"她興奮地拍著手。
"她毒死你,想分你遺產?""遺產倒不是,就是她恨我。""恨你?你奪她丈夫殺她家人?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想知道她恨你什麼?""恨......就是恨。""她是64暴徒。"長腳輕聲說。"對!暴徒就喜歡興風作浪,喜歡搞謀殺。"豬油女洋洋得意,長腳也咧開嘴。""531快要出監,她和她丈夫,冒著殺頭風險給你下毒,這合不合理?"
"你這個老狐狸早讓她收買了。你們是狼狽為奸臭氣相投。""說話要有證據。"
"沒有證據就是最大的證據,既然你包庇她我就成全你。咚咚!咚咚!咚咚!"她把頭朝欄杆上撞,連撞了六下。
"你不要這樣!"長腳假腥腥地勸著。"我不要活了!我現在就死!"她使勁搖著鐵門,鐵門發出‘況蕩況蕩'聲。"我不要活了!"她又使勁蹬地板,地板發出怪叫。
"吵什麼吵!""不要破壞小組紀律。"四周傳來勸解聲。"我不活了。"一聽到勸,她越發叫的厲害,這才是真正的人來瘋。"你去死啊!你這個沒人要的賤貨!脫光躺倒也沒人要的騷貨。"388風一樣衝過來,把手指從鐵門裡伸進去。"我沒人要,你有人要嗎?咱同病相憐,全是沒人要的貨。"豬油女冷笑著反擊,而且是致命一擊。"你!"388果然被擊中,臉變的慘白。
"噠噠噠!"一看388敗下陣來,豬油女拾起棉鞋敲欄杆。一邊敲一邊跺,有南非踢噠舞的遺風。"你是否準備加刑?"老狐一聲尖叫,豬油女停止了動作。
"你說什麼?"混渾的眼睛定定的。雖然減刑無望,但也不希望加刑。"誣陷隊長要加刑。""老狐狸又耍什麼花招,我還不至蠢到這地步。""可是你蠢到這地步--你誣陷隊長。"
"證據!""你說531把毒藥帶進來?""千真萬確。""帶任何東西進來都要經過檢查。531能帶進毒藥,就是說隊長也要謀害你。""這是你的推理,我絕沒有這麼說。""有本事說,為什麼沒膽量承認?"
"我什麼地方什麼時間說過這話?你一輩子栽贓誣陷,不但害人還害己;不但害已還害了你女兒。你活著是禍水,死了污染一方土壤。你應該以死謝罪。"豬油女思維敏捷口齒清晰,整篇講話一氣呵成。
"我一定要揭開你的廬山真面目。"現在輪到她來威脅老狐。"你濫用職權,挑動犯人斗犯人,以此要挾隊長威脅政府。你早對判決不滿,對監獄不滿,利用犯人斗犯人,是你的一大發明。今天就是你狼子野心的大曝光。"
以守為攻進退自如,步步為營伺機反撲,果然有女將的謀韜;從反問到陳訴,從陳訴到反擊,果然是文革巾幗。好一個有特色土壤裡孕育的紅苗苗。
"你誣陷隊長還要倒打一耙!""證據!拿出證據!你有錄音嗎?你有白紙黑字嗎?你有我言行的攝像嗎?哈哈哈!"豬油女狂笑不止。
"有誰願意作證,證明她誣陷隊長。"老狐後退二步,面向大眾。"我願意!""我也願意!""我更願意!殺殺她的瘋勁。"四週一片擁戴聲。"聽到嗎?如果不夠還可以添。"
"你這是搞幫派,你這是宗派主義,你這是小集團主義,你這是山頭主義。"從豬油女的嘴裡,蹦出一串新名詞。看來她熟讀毛選,活學活用的很啊。
"解鈴還須鈴人,長腳該發言了。"老狐冷峻地說。"這事和我沒關係,你別扯上我。"長腳連連擺手。
"沒關係?就是她挑我上山的。長腳說,531的罪不同於一般,整她可以得到隊長青睞,在組裡樹威風樹權威。她還說......""你這個瘋子放什麼屁?"長腳氣急敗壞地嚷著。
"你還說,閑著也是閑著,既然不能和男人樂,就找點法子樂一樂。"眾人一聽全笑起來。"明天你就把這一切寫出來,這是你將功贖罪的好機會。"
"好!我連夜寫-你想把我當炮彈使,想不到炮彈在你身上炸響。"豬油女冷笑著。
後記:若干年後,我在鐵馬路小菜場的露天換房處看到她。她一身睡衣,汲著鞋,呆呆站著,一站就是幾小時。
"時間到了,進去!"賈母提著一桶水過來。幾個明為遛達,實為順手牽羊者的一臉失望貓進小號,只有一個留守女士還在磨蹭掙扎,她就是巴比娃。
"進去!"賈母發出最後通牒。
芭比娃把臉扑在工作台上,二隻手在台面下摸索。這是球場上的假動作,學名是聲東擊西。碩虎一個箭步從小號扑出來,對準她的胸口就是一把。這不是普通一把,而是在奶子上使勁捏一把,這一把捏的很準,很重,也很結實。巴比娃叫起來。叫是正常的,不叫我倒懷疑她是特殊材料製造的。不過這是貓叫春,輕輕的,喃喃的,嗲嗲的,甚至帶幾分嗔。
碩虎站在她面前,鼻翼闔動,喘息陣陣,如一匹凱旋而歸的種馬。粗重的呼吸,把鼻毛吹來吹去,如寒風中顫抖的蘆葦。巴比娃仰望著她,柔情似水中脈脈含情,臉若桃花裡含嬌帶媚。在深情,深沉,深邃,深不可測中的激情中,四隻眼珠子,你來我往,相互糾纏,相互碰撞。她們就這麼相視相凝相看相對,高牆電網裡,朗朗乾坤中,只有盤根錯節的四只眸子。我打了個寒顫,這種畸形的,非人性的,非常態的,非自然的感情,怎麼會以這麼完美,這麼動人,這麼美妙的形式出現。
"進去!進去!"賈母大步流星趕來。雖知道她們是王八吃稱跎,但也忒不把我放眼裡,這嚴重傷了我的自尊。想到這,惡向膽邊生,怒從心頭起:進去。
此刻的眼珠子,早已成了一團泥,眼白中有我,眼黑中有你。既然成了共同體,當然對獨聯體的挑戰置之不理。要是現在有一段小提琴,就能翩翩起舞雙棲雙宿,然後一頭撞死,做成美麗的標本,N個世紀流傳下去。
"這還了的?"賈母一氣之下,身體如灌氣的球滾過來。雖肚裡有氣,基本原則還是不能忘,那就是柿子要揀軟的吃。她一把揪住巴比娃朝小號裡推,芭比娃趔趄著栽進去,又圓又大的屁股,如海上的一座冰山。碩虎一看,睚睚欲裂,仰天長嘯,一頭朝賈母撞去。關鍵時刻,賈母一個優美的旋轉,讓碩虎一頭扑在欄杆上,並在臉上留下一道金印。這下,她和發配涼州的林沖難分伯仲了。
碩虎雙手捂臉。片刻,她從喉嚨裡發出一聲長嗥。
一排排欄杆上吊滿了人,她們笑著,叫著,嚷著。隔岸觀火,火景最好。快!快把這全武行演下去。
碩虎嚥了一口唾沫,似有若無的喉結開始蠕動。喧嘩聲更大,渴望的觀眾等待臨門一腳。
"大塊頭快回監房......不然我永遠不理你。"一聲哽咽斷續飄來。碩虎像被施法,一下子僵住了。"快回去!快回去!"巴比娃淒切地叫著,一聲又一聲。碩虎長嘆一聲,耷腦縮肩踱進小號。眾人發出惋惜的長嘆,嘆息拖的很長很長,簡直是餘音繞樑。
下午開班會。班會是股市的收盤,工人的發薪,農民的分紅。組長報出學習分和勞役分,根據分數決定命運。
一般情況下,勞役分是死的,就如工人農民的收入。學習分是活的,就如幹部的收入。別說不公平,會計學裡,不也有無形資產和隱型收入嘛!
政治先行,這是100年不變的國策。報分數前先讀黨報,用黨報武裝頭腦,這才是高屋建瓴。老狐把報紙扔給我,於是我做了九大隊二中隊三小隊的播音員。儘管我讀的抑揚頓挫跌宕起伏,但嘰喳如蛙叫,於是我匆匆跳過爛熟於胸的偉大思想,虎頭蛇尾鳴金收兵。
老狐又把記錄本扔給我,於是我又做了九大隊二中隊三小隊的速記員。這二份兼職,自始至終在大牆內陪伴著我,讓我在痛苦中有了一絲慰藉:天生我材必有用。
分數一個個報出來,又是幾人歡喜幾人愁,還有幾人怒髮衝冠在心頭。"我的分怎麼這麼低?"高腳一拍桌子站起來。"勞役分可以,但學習分不高。""我不是投了好幾篇稿子嗎?"
"稿子不錄用就不加分,你應該繼續努力。""憑什麼不上我的稿?廣播裡有些稿子根本狗屁不痛,這樣的稿子怎能上廣播?""有的人比你詐騙的數目大1000倍,她為什麼不進監獄?"250格格一笑。
"是啊!廠長貪污了你的錢照樣做廠長,你拎了他的包卻要吃三年官司。"高腳冷笑著。
"我的分為什麼這麼低?"巴比娃漲紅臉。"這要問你自己。"老狐眼皮也不抬。
"我要是知道還問你?"巴比娃的臉更紅了。
"如果想不通,可以找隊長-解釋權在隊長手裡。"老狐淡然地說。雖口氣淡淡,但有耳朵的人,基本能聽出弦外之音。碩虎呼地站起來。"你把話說清楚。""說你的事還是她的事?"老狐不慍不火。"這!""大塊頭,沒你的事。"巴比娃站起來拚命朝碩虎作手勢。碩虎虎著臉,一屁股坐下。投鼠忌器啊。
"下面開始個人評議。"老狐冷笑著瞥了芭比娃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情人送的電容器,也能算你產量?
今晚看電視。芭比娃無精打采坐著,碩虎沉著臉,離她有一公尺。看來她們得到警告,這裡畢竟不是二相二悅的伊甸園。
"531!你的分蠻高的。"巴比娃雖帶著醋意,但絕對沒有惡意。昏暗的燈光下,圓圓的臉,光滑的額,撅起的小嘴,就像一個精緻的瓷娃娃。
"你有兒子丈夫你又何必?"我脫口而出。她的臉馬上紅了。在這裡,臉紅是稀罕物,也是奢侈品,它證明身上還有人性。
"我知道,可我不能自拔。""這點自製力也沒有,還算人?""你不知道,其實最可憐的是大塊頭。""這麼說你為了她?"我嘲諷著。她一聲不吭低下頭。
"531!把修改好的小組記錄給我。"老狐走過來。我只得站起來朝小號走。
中國人一貫喜歡花架子,在監獄裡,這種嗜好更得到發揚廣大。改記錄加記錄補記錄,讓報表膨脹,讓百分比發酵,讓數字增肥。把殺人犯的懺悔,寫得比‘一江春水向東流'還要哀婉沉痛;把賊骨頭的認罪,寫的比‘天問'還要淋漓酣暢;把阿詐裡的悔恨,寫的比‘滿江紅'還要虎嘯龍吟。
記錄交給老狐後,發現位置已被佔領。於是,我在最後一排就座。
"她說你說啥?你和她說啥?"一個聲音貼在我耳邊:是碩虎。"我讓她停止這一切。"
"憑什麼這麼說?"碩虎凶狠地問。"她有丈夫有兒子。""可我什麼都沒有。""你應該找一個人結婚成家。""結婚?和誰?""和誰?當然和男人。""可我一見男的就起雞皮疙瘩。"她絕望地嚷著。我朝她看了看,魁梧的身材,寬大的肩膀,平坦的胸脯,一鍵一鍵的肌肉。我揉揉眼再仔細看,這才發現她實在不像女人。不!這不過是外型上的不像而已。
"我的罪名是詐騙,其實根子還是老毛病。"她湊近我。我有些惶恐,我實在不想招這個嫌。"我曾經勞教過。""為什麼?"我抑制不住好奇。"女人需要我的身體,而我需要她們的錢。這次吃官司為什麼?就是為了爭風吃醋。""爭風吃醋?"看著她五大三粗的醜陋樣,我笑了。
"老女人給我錢,後來我又和小女人好上了,於是老女人告了我。檢察院就以詐騙罪判我。""你不要幹那些......勾當。"我把‘下流'二個字嚥下去。"其實我是中性人,或者說是男人。我幾乎沒月經,就是有也少的可憐;我沒有乳房,胸脯上可以做飛機跑道;我甚至有喉結,只是不太明顯。"
"你應該去看病,南京鐘鼓樓附近有一個醫院,有一個專看此病的教授。"我攔住她痛苦的陳敘。
我曾看過這方面的報導。南京有個名教授,頂著壓力,冒著風險,大膽為‘流氓犯'檢查,大膽為‘流氓犯'做易性手術。
"這麼說,你理解我?"她激動的一把攥住我的手。
"出去後就上南京看病。"我抽出手,反覆叮嚀後迅速撤退,但還是晚了一步。第二天,我被不點名批了一通:宣傳資產階級腐朽思想,散佈黃色有害言論,為罪行開脫,不認罪服法等等。再延伸下去,我就成了十惡不赦的教唆犯。辛辛苦苦積下的血汗分也泡了湯。從這天起,我不敢輕易和人搭訕,更不敢給人出金點子。
晚上,隔壁有人敲牆壁還叫我番號。我不是訟爺,憑什麼你們的稿子一定要我改?歷史的教訓值得注意,上次的被扣的分還沒補回來。
"搭什麼豆腐架子?讓你改你就改,也不看看對象是誰?"老狐沒好氣地說。
文稿主人是長腳。長腳是潑皮無賴。得罪窮蔻就是得罪海上風暴。為了小組的長治久安,為了把不安定的因素消滅在萌芽,老狐也不敢得罪她。雖然我100個不願意改,想到上次‘放毒'事件全靠老狐斡旋,我只的投桃報李。
隔著欄杆接過稿子。我在天書中揣摩主人意思,又在蝌蚪文裡領會主人觀點。看了半天也不得要領,情急中另起爐灶,片刻把出爐大餅傳過去。
"不許動!"一聲厲喝,猶如一個霹靂,嚇的我靈魂出竅。"好啊!這下讓我逮住了。頂風作案,賊膽包天!外面犯罪不夠,還要在裡面犯罪。看!這就是罪證!"聲音帶著不可抑制的歡欣。"你這個無恥的同性戀!"
同性戀?我什麼時候和長腳勾搭上的?
"願殺願剮悉聽尊便。但我聲明,紙條是我寫的,也是我傳給她的,這事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一人做事一人當,希望你們不要搞株連。"碩虎大義凜然,擲地有聲。
"好啊!還掩護!還包庇!"巡邏者連連冷笑。
好個碩虎,雖違反紀律,雖有礙風化有礙觀瞻,卻是個敢作敢為的坦蕩之人。就憑這點,也值得我欽佩!
後記:幾年後,在虎丘路上一家飯店遇到碩虎。她是飯店經理,真正老闆是床上夥伴。她拿出一厚疊的邀請書給我看,上面有HONG GONG二個漆黑大字。
"下個月我就赴港。"她喜滋滋說。"你搞大了,搞到一國二制的地方了。"
"老天爺在關門時,給我開了一扇窗。雖然性錯給我帶來痛苦,同時也給我帶來滾滾財源。""恭喜恭喜!""我最喜歡聽你唱長江之歌,能不能再唱一次?""可以!""服務員,馬上把包廂的卡拉OK給我打開,我要聽她唱歌。你現在幹什麼?"
"我在虹口技協做老師。""要是你混不下去,可以來找我。""謝謝!""你要不要和她通話?"她突然想起什麼。"她現在在南京路上做營業員。"
"你們結婚了嗎?""我們沒有結婚,但保持情人關係-這讓我們的激情永遠不消退。"
"好!永不消逝的電波。"我點點頭。
"電話通了。"她把電話遞給我。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接了電話。寒暄幾句,我就聽出有平音而沒有重音,有禮節而沒有熱情,有泛泛而沒有真切。於是我把電話遞給碩虎。電話易主後,果然有了重音,有了熱情,有了真切,有了撒嬌。四個鋪墊只為一個主題,那就是讓碩虎為她買鑽戒。芭比娃詳細談了鑽戒的克拉,形狀,成色,造型,不但對鑽戒有嚴格要求,也對購買時間做了最早和最晚的設定。
"她變了!"放下電話,碩虎朝我抱歉一笑。"你拚命摟錢撈錢,然後用女人的錢貼給另外一個女人?"我想起那個‘摟'。當年巴比娃沒能實現的夢,現在讓碩虎替她圓,這也算殊途同歸。
"沒有辦法,我實在太愛她了。"碩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她丈夫知道這事嗎?""不知道我們的事,只知道她變了。她丈夫說,監獄果然是所大學校,才三年,就徹底改變了你的一生。"
"她丈夫是喜是憂?""喜的是老婆能摟錢,憂的是老婆變成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人是什麼?是葛薇龍的丈夫,還是葛薇龍的姑媽,還是葛薇龍自己?""什麼葛薇龍?""我是說,30年代的人物在90年代復活了。"
"不管怎麼說,我對她的愛完全沒有......肉慾。"她斟酌地吐出這二個字,而且極斯文。要是愛玲還活著,是不是還要點第三爐沉屑香。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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