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 進入了改革年代
1978年和1979年,胡耀邦,趙紫陽相繼進入政治局。 1980年的年2月,二人同時進入常委,胡任總書記,趙任中央財經小組組長,副總理(代總理)總理。
這就進入了趙紫陽回憶中的改革年代。同趙後來主持的全國規模的經濟改革相比,他此前主持的四川改革只是小試牛刀而已。
體制改革,怎麼改,誰說得清楚?說得清楚的人,五十年代以來,早就被斗光了。因為毛澤東已經用了幾十年時間,致力於一場接一場的以摧毀市場經濟為目標的"階級鬥爭,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以討伐市場為能事的幹部和學者,在全民中散佈對市場經濟的恐懼和仇恨。
現在又過了三十多年,終於人人恍然大悟:中國的改革,原來就是改掉毛澤東的制度。但在大陸,卻有點怪,只許說改革,不許說非毛化。改革必須歌頌,非毛化必須聲討。三十年後的今天尚且如此,三十年前如果有人提議要改掉毛的體制,無疑會遭到女教師張志新和女學生林昭同樣的命運,改革則將命中注定要被徹底扼殺在萌發之前。
對毛澤東經濟體制的否定之路,也就是說,經濟上的非毛化之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1978年是"自主權" 。
三年後, 1981年11月,趙紫陽提出了一個新的視角"經濟效益。 "他列舉1952年到1980年的二十八年經濟增長的成績:工農業總產值8.1倍, 4.2倍國民收入,工業固定資產26倍。那麼,全國人民的平均消費水平呢?一倍!走了二十八年的老路子,經濟效益如此如此,今後不走新路子行嗎!又過了三年, 1984年, "商品經濟"的概念,在趙紫陽等人苦心推動下,終於在中國站住了,終於合法了! "商品經濟"是當時政治形勢下所能允許合法使用的概念,實際上就是"市場經濟"的代名詞。
這就關係到改革的全過程,其中的甘苦與探索,合作與分歧,在本書中都有論述,這是我看到過的迄今最深入和最可靠的史料。
(五) - 趙與鄧的分歧在於黨和人民關係的定位上
1989年,鄧小平與趙紫陽之間發生了正面衝突。
胡耀邦之死觸發了學潮。鄧主張調集國防軍鎮壓;趙主張在民主與法制的軌道上解決老百姓最關心的腐敗問題和民主問題,在深化經濟改革的同時啟動政治體制改革,引導全社會把注意力集中到改革上來。
結局是大家所已經看到了的:軍委主席鄧小平判決總書記趙紫陽犯了"分裂黨"和"支持動亂"的罪行;元老們決定由江澤民取代趙。江上臺後,把趙作為國家公敵軟禁終身,並且從國內的書報,新聞乃至歷史中刮掉了趙紫陽的名字。
鄧小平與趙紫陽之間不存在什麼個人恩怨。 1980年年4月趙到北京工作,直到1989年4月學潮之前,鄧小平對趙紫陽的工作是滿意的,不是一般的滿意,而是很滿意。
鄧小平最初對經濟改革沒有表態,那是因為沒有把握,怕出了亂子,收拾不了局面。作為政治家,這很正常。看到四川的實績以後,鄧小平開始放心。看到趙到中央後繼續穩穩噹噹,用穩健的改革,來推動計畫內和計畫外各種經濟成分同時穩定增長,鄧更加放心了。可以說,對趙紫陽部署的經濟改革,鄧是言聽計從的支持者,沒有保留的支持者,最有力量的支持者。對鄧的支持,趙也由衷感到高興。兩個人合作得很好。
問題完全出在對1989年學潮的性質的判斷上和決策的分歧上,深層的分歧發生在對黨和人民關係的定位上。趙認為,學生悼念胡耀邦,是合法的,正常的。鄧說,這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動亂。趙說,學生提出的要求,反對腐敗,要求民主,應該在民主和法制的軌道上,通過社會各界協商對話,找出解決的方案,進一步推進改革。鄧說,不能向學生讓步,應該調集軍隊,首都必須戒嚴。這是5月17日下午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發生的爭論。常委會五個人。趙紫陽和胡啟立是一種意見;李鵬和姚依林是另一種意見;喬石中立。在這種情況下,鄧小平居然說,他同意"常委多數"的決定-就這樣,鄧小平拍板了。
十三屆政治局通過的"常委議事規則"規定,遇到在重大問題上出現分歧,常委應該向政治局報告,提請政治局或中央全會作決定。(當時的政治局委員十七人,十四人在北京,雖有三人在外地,半天也能到齊。)鄧小平也許認為,他不是常委委員,不必遵守常委的規則,也許,他認為,這個問題不夠重大,他有權拍板,事後通知政治局追認一下,就行了,也許,在他心目中,根本沒有" 規則"的觀念。
"憲法"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切權力屬於人民。鄧小平也許認為,沒有必要提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常設機構表決,這種程式太麻煩,扯皮,效率低,辦不成事。也許,他壓根兒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不是為"中國共產黨的核心領導人"而設的。
"憲法"規定國務院有權決定戒嚴,但從5月17日常委決定戒嚴到5月19日實施戒嚴,這三天內,國務院到底有沒有開過全體會議或常務會議,一查就清楚了。我查過了,沒有。
就這樣,發生了幾十萬國防軍進入首都,用坦克和衝鋒槍對付學生和市民的"六四"屠城。國防軍被用來對付向黨和政府和平請願的老百姓。慘絕人寰的大悲劇發生了,接著又是全黨全軍全民大清查大迫害。穩定壓倒一切,它壓倒了改革,壓倒了法律,壓倒了良心,壓倒了國家的主人,壓得多少公民家破人亡!
作為公民,趙紫陽也被中共中央非法軟禁。整整十五年,直到八十五歲去世,這位大改革家才擺脫了軟禁, "自由"了。
有人說,總書記要分裂黨,而軍委主席要挽救黨。根據我的觀察,他們二位都是忠誠的共產黨人,都把自己的命運和這個黨連在一起,都想把這個黨搞好。分歧在於,總書記認為,黨應該順應民意,應該服從民意;軍委主席認為,黨不可以向老百姓示弱,民意必須服從黨的領導。出現不同的意見,對其他黨來說是正常的,但共產黨是靠槍桿子崛起的黨,一貫靠總指揮的命令來排除不同意見。所以,在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上,對人民,對同志,殘酷鬥爭,無情打擊,都是家常便飯。
(六) - "六四"開創了全民噤聲的新局面
我不知道在坦克和衝鋒槍下傷亡同胞的數目。我國年年組織討論日本侵略者殺死中國人的數目,從來沒有談論過中國人民解放軍殺死本國人民的數目。當局在國外公布過"天安門廣場沒有死一個人"的新聞,這很機智,但不誠實。我家當時所住的"部長樓"內,就有人被窗外飛入的流彈打死。聽說全球都看到了北京屠城的現場直播,我當時已在獄中,沒有看到,但我相信,這些活鏡頭,是鄧小平自己的作品,不是外國人在"妖魔化中國。
血案之後發動了全黨全軍全民大清查,我不知道清查的後果。由於同情學潮,由於反對動用軍隊鎮壓人民,而受到懲罰的人數,根據經驗,想必大大高於直接傷亡的人數。但到底有多少人受害,這是黨國機密,不准打聽,不准"擴散" 。多少人無家可歸,或者妻離子散?多少人被開除公職,永不錄用,生活無著?多少人消失了,被勞教了,被判刑了-誰知道?
黨中央開了武力鎮壓公民的先例。二十年來,歷屆領導上臺,都照例必須像宣誓一般,作出肯定鎮壓的讚美。上行下效,省,市,縣,鄉,村,創造了多少起官員鎮壓公民的小天安門事件?有人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有。也許吧。二十年來的小天安門事件中,又有多少受害者?這又是國家機密,當局不告訴,也不准國內媒體告訴中國老百姓。
有人說,鎮壓壓出了繁榮。我只知道,是經濟改革改出了繁榮。是人民,用市場經濟打破了毛澤東的枷鎖,才創造了繁榮。現在有人總結說,繁榮是鎮壓的產物。面對全球經濟危機,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正在準備介紹鎮壓的經驗,來拯救世界經濟。
有人歡呼中國在鴉雀無聲中使自己躍進成為僅次於美國的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我相信這是真實的。在忽必烈的鐵蹄下,中國早已是馬可波羅親眼看到的繁華的天堂。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在北洋軍閥的統治下,根據名記者鄒韜奮先生提供的資料,中國原本就是第三個大經濟體,一貫高於德國和日本,僅次於美國和英國。鑒於當時的英國有許多殖民地,如果按照現在的疆域計算,很可能,北洋軍閥時期的中國經濟在全球排名中早就不亞於共產黨領導下的今天,早已榮居世界第二了,至少那時的中國還沒有遭受到一元化的洗劫。
"六四"開創了全民鴉雀無聲的新局面。鄧小平南巡後,中國在鴉雀無聲中重提經濟改革,重新分配財富。誰是鴉雀無聲下再分配的受益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全體被迫鴉雀無聲的人,統統都是"六四"屠城的受害者。即使當時尚未出生的人,既然出生之後必須鴉雀無聲,並且必須在不知不覺之中,畢恭畢敬,禮拜權力,聆聽謊言,當然更是無辜的受害者。
趙紫陽的最後一言
" 1989年我下臺以後,隨著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我對中國政治體制改革有了一些新的認識。過去對西方發達國家所實行的議會民主制,認為不是人民當家作主。蘇聯式的,社會主義國家所實行的代表大會制度,才能體現人民當家作主,這是比西方議會制更高級的,更能體現民主的形式。事實上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所實行的民主制度,完全流於形式,不是人民當家作主,而是少數人,甚至是個人的統治。
"縱觀二十世紀以來世界上曾經有過的各種各樣的政治制度。君主專制,德,意的法西斯獨裁,都已被歷史淘汰,還有一些軍人獨裁政權,也是曇花一現,或日益失去了市場。雖然現在很落後的國家還不斷發生這樣的事情,如南美國家也常常發生軍人政變,但它也慢慢變為這些國家逐步走向議會政治的短暫的插曲。二十世紀出現的,在幾十年時間裏與西方議會制度相對立的所謂新興的民主制度-無產階級專政制度,在大多數國家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倒是西方的議會民主制顯示了它的生命力。看來這種制度是現在能夠找到的比較好的,能夠體現民主,符合現代要求而又比較成熟的制度。現在還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制度。
"當然,這種制度也不是十全十美,它也存在很多問題。但比較來講,只有這種制度比較符合現代文明,比較符合民意,有利於體現民主,並且是比較穩定的一種形式。這種形式越來越顯示出它的生命力。幾乎所有發達國家實行的都是這樣一種議會民主制。幾十年來發展比較快的新興國家,逐步地轉向議會民主制的趨向也越來越鮮明。我想這決不是偶然的。為什麼沒有一個發達國家實行另外一種制度呢?這說明一個國家要實現現代化,要實現現代的市場經濟,現代文明,它就必須實行政治體制上的議會民主制。
這是趙紫陽的話。理性,務實,明快,懇切,發自肺腑,是趙紫陽留給同胞們最重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