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空中樓閣走向柴米油鹽,這群理想主義者們發現,一切都和想像不一樣。
他們是加入國家"西部計畫"的大學生志願者。他們決心來到基層大展拳腳,卻發現自己成了"打雜的";他們拿出自己的補貼想搞助學,卻惹人非議;他們想憑藉優惠政策保障就業,卻不知道政策還懸在半空中。
七月似火。金燦燦的玉米收割了一茬又一茬,志願者們服務期即將結束,他們的感覺卻是"被撂了荒"。
耿筱費了好大勁才考上廣東一所著名高校的公費研究生,隨後卻做出了一個所有人為之詫異的決定----她不想讀書了。
2005年5月8日,耿筱宿舍的樓道宣傳欄裡,多了一張藍色的大字海報: "到西部去,到基層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
那一刻,這個23歲的廣東女孩動心了。她出生在一個"慈善"家庭,儘管家境並不寬裕,父母還是收養了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個多愁善感的文學青年,常常是別人講得正激動,她的眼圈就紅了。在報紙上認識"希望大使"陳鳳霞的那年,耿筱才13歲,從那時起,她成為一名志願者的情結便揮之不去。
雖然她並不能確定,如果放棄了這次研究生就讀資格,一年後還能否入學,但她更擔心的是,"如果錯過了這次,以後大概再也沒有機會了"。
兩天後,她報名參加了當年的"大學生志願服務西部計畫"(簡稱"西部計畫")。
"西部計畫"是從2003年開始實施的。團中央每年面向全國選派約1萬名左右高校畢業生前往西部,開展為期一年或兩年的"支農、支教、支醫"的志願活動。每年7月,在確定自己的服務縣和服務崗位以後,分散在中國各大高校的志願者先在本省集結,然後拎著大包小包,如同40年前的知青,坐著火車,浩浩蕩蕩奔赴四川、西藏、新疆、廣西等地。
"這是我見過的最擠的火車。"年年都坐春運火車回家的2008級志願者馬荒原說,"人太多,車都要開了,還有好些志願者沒能擠上去。"
志願者大多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有人決心改變西部、實現人生價值;有人試圖鍛練能力、增加工作經驗;也有家住大山溝、要燒飯得先砍柴的----他們希望能讓和自己同樣出身的孩子"過上好日子"。也有挂了五六門功課沒法畢業的;或者衝著加分政策、要考選調生考公務員來的人----國家規定,凡是合格志願者,報考西部地區公務員時筆試成績加5分。
在路上,他們開始想像那些陌生的世界。2006級志願者丁媛媛填報了廣西的支教項目,服務期兩年。她想像著"自己會住進一間破爛的瓦房裡,雖然可能漏雨,但一抬頭就能看到滿天星星。"
所有前進的動力在於"想像"。沒有人知道,"西部"究竟是什麼樣子。
"社會主義接班人改造"
志願者們樸素的理想主義,是在臨行前的集訓中迅速膨脹的。
2008年7月19日,雨天。《中國新聞週刊》記者來到廣西師範學院的志願者培訓現場。這天下午的演講題目是《iq+eq+?=成功人士》,兩個籃球場大的會場裡,演講者的分貝很高、語速很快。600多名志願者聽眾裡不停爆出掌聲,蓋過了窗外的雷鳴。
"白天講,晚上也講。幾乎每天都在做先進榜樣、先進事跡的宣傳。"馬荒原說,"好像一場社會主義改造,要把我們變成接班人。"
志願者年年不同,培訓課程年年相似。一個個典型案例,融入了一屆又一屆志願者的心裏: 小a放棄了所有休假日,走遍了廣西東蘭縣147個村子,走訪了1500多戶貧困生家庭;小b為貧困地區引來了110萬投資;還有小c救起了溺水女孩,被其家人要求當女婿......
大部分剛邁出象牙塔的大學生越來越堅信"有志者事竟成",但也有人覺得疲憊,私下發出不和諧的聲音: "講的全是好話,好像你奮發圖強了,就一定能功成名就。"
"過來人"對這種培訓的體會更深。"像搞傳銷一樣,在洗腦。"2006級志願者丁媛媛說。兩年前,她的感受截然不同: "當時激情澎湃,發誓一定不能輸給那些榜樣。"
挺進西部之前,還有一項重要的程序----彩排。
2006年7月27日,丁媛媛"彩排"當天,電視臺來了專人指揮現場。"有人模擬領導,上一屆的優秀志願者上臺去,數到一定秒數再下臺,鞠恭敬禮的時間都要安排好。"丁媛媛回憶道。按照服務地點,志願者們分成不同方隊,領頭的人要揮舞紅色大旗,必須整齊劃一。服務隊的車也要預先排好,先走的那個隊要和模擬領導一一握手,後邊的人就不用了----這樣可以走得快些。
"志願者又不是演員。"丁媛媛在台下偷偷笑出聲。
出征當日,鼓樂喧天。載著丁媛媛一行的大巴車顛簸在石子路上,他們的目的地----廣西壯族自治區天等縣,變得越來越清晰。
"我們就是一幫打雜的"
國家級貧困縣天等縣位於廣西壯族自治區北部。2006年7月,丁媛媛去的時候,整個灰濛濛的縣城還沒有公交車,大街上跑滿"三麻仔"(電動三輪車)。
當她還在腦子裡構建山區的小學圖景時,聽到團委的安排:"林業局,丁媛媛! "
"去林業局幹嗎?"這位英語(q吧)專業的畢業生跑去核實單位。這並非她一個人的困境----大約八成志願者都碰上了服務意願被調配的問題。廣西藝術學院的幾名學生,"學油畫的、學設計的去了交警大隊,學聲樂的去了經貿局,學版畫的去了扶貧辦"。
對這樣的安排,天等縣分管西部計畫的縣委副書記秦達俊對《中國新聞週刊》解釋道:"我們考慮到交警行業是窗口行業,但現在給人的印象是勇氣夠了,形象方面差點。藝術學院學生的加入,會對這個行業有很大的改進。至於林業局嘛,有很多項目需要翻譯成英語,讓外國人看到,才能讓外國人投資。"
但從丁媛媛坐進辦公室那天起,從未見過那些洋項目。她說自己每天無非"掃地、端茶送水和跑腿",最經常的是擬文件,擬好稿送到別的單位。如果錯個標點符號或者格式方面出現問題,又跑回原單位重辦。
這位通曉英文的女孩或許忽略了一個問題,"老師需要用本地土話才能教孩子",天等縣團委工作人員說。另外,在山區的學校,"志願者中途如果考研(q 吧)、考公務員請假,這段空當也不利於學生的學習"。所以,像丁媛媛一樣填報了"支教"的志願者,又被調到了其他需要文秘工作人員的單位。
何況,在整個廣西乃至西部地區,寫公文、在電腦上敲敲打打並不是縣級機關人員的特長,所以最受歡迎的是中文系和計算機系的學生,其他學生的用途也大抵如此。"某些學工程的、學水利的,會被安排下鄉,但這裡也許並不需要我們。"丁媛媛說,"我們就是一幫打雜的。"
"有上級領導來檢查時,黨政辦要負責接待。有時候後勤人員不夠用,我還要進廚房幫忙洗碗筷、切菜,已經歷過五六次了。"一位在交警大隊工作的志願者說。
模樣乖巧的女生還可能擔上另一項任務: 陪酒。耿筱和丁媛媛都曾作為"天等縣的驕傲",被拉去陪過不知姓甚名誰的上級單位,"吐得昏天黑地"。
天等縣團委書記農雪梅表示,確實偶爾會有讓志願者"應酬"的場合: "正因為把志願者當成我們的一分子,所以讓他們參與我們的活動。"比如,禁毒宣傳、徵兵宣傳和防艾宣傳時,志願者總會斜挂鮮紅的"天等縣青年志願者"的禮儀肩帶,上街發傳單;耗資470萬元的休閑娛樂廣場天椒廣場落成前,縣政府旁邊的天福大酒店搞裝修,也要了幾個志願者過去幫忙;一年一度的辣椒節,志願者負責舞臺佈置和5000條板凳的安放工作。
在農雪梅眼裡,縣委對志願者是非常重視的。"每年縣政府都會撥3萬元為志願者作為全年的活動經費,作為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盡力了。"
目前,天等縣團委只有3名工作人員: 一個書記、一個年年換的副書記、一個主任。工作超負荷運轉到最後,顧得上的只有"志願者就業跟蹤"了。而他們的"放羊"態度,也為志願者不滿。"我們對西部計畫的感覺一個字,累。"天等縣一位官員說。
28個人發起的助學活動, 只剩6個人堅持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創造價值、改變現狀"的信念遭到了巨大挑戰。
他們試圖挽回這個局面,"我不能一無所有地走了"。志願者們把眼光投向了貧困山區。"剛開始商量做助學的時候,28個人全到齊了。"他們拿著扶貧辦提供的貧困鄉鎮表格對照分析,劃分了7個助學小組,專挑最窮、最偏僻的地方去。
天等縣共有120多所小學,近20所中學,受"讀書無用論"和外出打工的影響,很多孩子初中未畢業,便輟學在家或外出打工。目前,天等縣教育局仍反映各校"資金奇缺,活動難以開展"。志願者們計畫利用週末進入大山,核實最需要幫助的學生情況。然後在網上公布資料,呼籲捐贈。
"第一次下鄉,去的那個鄉鎮每天只有一班車。那種盤曲、顛簸的山路上,胃裡的東西幾乎都給倒出來了。"丁媛媛說。
就是在這樣崎嶇的山路上,一位志願者丟掉了性命。2005年4月,在廣西恭城縣服務的廣東志願者譚鎧,在帶隊陪學生在縣城排練完節目後,因為擔心學生次日的考試,連夜搭乘一個村民的摩托車返校,途中遭遇車禍。譚鎧因此成為植物人,兩年後,父母為她實行了安樂死----這是中國第一例志願者服務死亡的案例。
譚鎧事故後,天等縣團委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志願者安全。按照上頭規定,在縣城裡工作的志願者原則上不超過10%,其餘都需要下到鄉鎮一級;但因為安全問題,天等縣縣委作了"微調",讓大部分志願者坐進了縣城機關辦公室。
自發的助學行動從8月底開始,直到11月。但掛在網上的募捐信息鮮有成效,志願者的壓力越來越大。
"交通費、資料費,什麼都沒有補貼,只能掏自己的600元補助。我們搞助學,家長和老師很感動,但是在單位裡,在親朋好友裡,覺得我們就是一群神經病,‘你們自己的錢都那麼少,還去幫別人?'"耿筱說。
尤其難熬的是懷疑的眼光。"山裡超生的孩子太多,很多學生沒有戶口,在郵局領不了錢,資助人的匯款被‘查無此人'後退回,然後就懷疑我們在編造謊言。還有些老師自己拿著學校開的證明,把學生的錢拿了,我們要把錢追回來。"丁媛媛說。
時間流逝,屋子後邊的玉米已經高過人頭,開始抽穗。助學的志願者們開始敲起退堂鼓。開始有人挂q,開始有男生女生拉著手去市場買菜逛超市,抽煙的男生們買煙也越來越勤了。
一年過去了,28個人發起的助學活動,只剩6個人在堅持。
優惠政策,"懸在半空中"
當志願者們捱到服務期還剩大半年時,最大的問題----就業浮出水面。
自"西部計畫"出臺伊始,團中央、財政部、教育部、原人事部便年復一年地出臺許多優惠政策鼓勵志願者投奔西部的積極性,一方面緩解高校擴招以來越發嚴峻的就業形勢,一方面讓更多的人才留在西部。
這些優惠政策包括: 服務期間志願者享受600元/月的生活補貼;服務期間計算工齡;服務期滿考核合格的志願者,考研究生加10分,考西部的公務員加5分,且"同等條件下,優先錄取";"在錄用黨政機關公務員和新增國有企事業單位專業技術人員、管理人員時優先錄用、招聘志願者";另外,"西部計畫的組織者將盡力為服務期滿的大學生志願者提供就業服務"......此外,許多省份和高校又各自出臺了相關優惠政策,比如遼寧省的志願者可以保研、北京志願者可以留京等等。
2008年7月,服務期滿的丁媛媛被評為"優秀大學生志願者",並作為唯一的候選人被天等縣團委推薦評選"廣西十大傑出西部志願者"。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的前途一片光明。
在當地,天等縣林業局並沒有留下丁媛媛的打算。副局長趙月生對《中國新聞週刊》記者說: "她很優秀,但我們要的是基層的技術人員,她專業不對口。而且編製不是我們說了算,那是組織部定的。"
負有人才推薦責任的天等縣團委則表示,"今年情況有點特殊"。以往,團縣委有權力推薦優秀的志願者免試取得選調生資格,但今年廣西出臺了新規定,"凡是事業單位逢進必考"。
和絕大多數志願者一樣,丁媛媛參加了選調生的考試。她和大部分志願者都通過了分數線,但在政治審核環節,落選了。
"現在是區裡統一考試,審核權在市裡面,但他們對志願的情況並不瞭解。這麼一來,儘管‘同等條件擇優錄取'的優惠政策在先,志願者其實一點優勢也沒有。"天等縣團委有關人士介紹。
而據各地誌願者反映,在西部計畫的考研加分政策跟前,也時有碰釘子。"沒聽說過這個政策。"這是校方的普遍反映。
廣西自治區團委工作人員向《中國新聞週刊》記者介紹,由於"西部計畫"的任務是由團中央發放到各省團委,再到各市地縣以及各高校團委,這些團委原本就有自己的本職工作,兼職搞"西部計畫"需要付出額外的精力,"各地和各高校對西部計畫確實重視不夠,上頭拋下來的政策沒人接應,懸在半空中"。
這位工作人員舉例說,曾經有廣西一所高校的領導去服務縣視察,連自己學校的學生也不認識;而在政策落地的另一方,天等縣縣委副書記秦達俊表示,"我們能保證的,是順利實現前期的統一。"
"被撂了荒"
七月似火。天等縣的田地裡,金燦燦的玉米收割了一茬又一茬。大學生志願者們該走了,他們的感覺卻是"被撂了荒"。
今年將就業的34位志願者裡,除4個選調生,3個當老師,2個進企業,1個做村官,還有23人前途未卜----11: 34,這個就業率還不到大學生平均就業率的一半。
西部計畫從2003年起,已經招募了近6萬人次的普通高等學校應屆畢業生奔赴西部,力求為西部大開發搭建一個"人力資源平臺"。"像單位非常想要人,而縣裡沒有編製的情況,能佔到40%。"農雪梅說。
今年能留在天等的志願者,一個也沒有。前幾年來來去去100多名志願者,也只留下了7個。
兩年時間過去,天等煥然一新。天椒廣場建成後,縣政府又投資1150萬元修建一項河堤工程。今年7月1日,天等縣有了自己的公交車,但人才問題,成為這個地區一堆始終難啃的硬骨頭。
事實上,不單天等縣,志願者就業困難的問題也在各地頻頻爆出,以至於有雲南志願者噱稱自己是"就業困難戶"。
為了響應國家號召,不少企業高調聲明志願者優先。比如深圳海王集團曾表明為回報社會,招收200名志願者,但條件是----在海王的零售店先工作一年,每週上班6天,每個月工資1000元,食宿自理。
絕大部分企業並不看重志願者經歷。"一家公司老總直接說,我就招兩類人,一類是應屆畢業生,我願意培養;一類是有實際工作經驗的,能馬上上手。"丁媛媛說。
"也有企業問我這兩年收穫了什麼?"
愛心?理想?她只知道,兩年縣城生活後,她"跟英語基本上不沾邊了"。
今年7月,耿筱研究生畢業,她在廣東一個中型城市找了份不大滿意的工作,起薪800元,勉強夠房租。報到那天,有好幾位同事對她說: "你可是在基層鍍過金的! "
7月19日,丁媛媛結束志願者服務生涯,把鍋碗瓢盆和涼席收拾好,一個人大包小包地返回南寧。西部扎根的日子,像影子一樣飄遠了,留下的,只有一枚薄薄的銀質獎章,安靜地躺在抽屜裡,散發著"西部計畫"志願者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