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隨著日光變幻著顏色,森林隨著季節新綠更替了舊綠,童話般多彩的別墅換了主人。只有寥廓的海與天,給人永恆的靜謐之感。十五年的流亡生涯,就在這自然環境的變與不變中過去了。
時間的流逝也改變了我們,但並不能帶走所有的記憶。在內心深處,1989年6月4日前後在中國發生的一切,仍是我心中不曾痊癒的痛楚。有時我會在夢中驚醒,有時我會在與朋友的回憶中痛哭。西方心理學家把這叫做"trauma"(精神創傷)。
那個春夏之交是學生運動高漲的時候,五月的那一天,身為教師的我無課可上,正打電話邀女友一同去商店購物時,在辦公樓遇到兩個學生。他們激憤地告訴我,李鵬政府頒布了戒嚴令,他們準備上北京自焚抗議,以生命去殉民主事業。
殷殷勸阻學生不成,我只好匆匆回家,拿了一些錢和洗漱用品,就跟著兩個學生踏上了從湖南去北京的火車。一心想要保護學生的我當時不知道,從那時起,我踏上了一條不歸之途。
在北京的一週,我受到學生民主運動氣氛的熏陶。就在帶學生回到湖南的那一天夜裡,北京長安街坦克隆隆、槍聲大作,......。在哭泣和戰慄之後,我以公開演說的方式,對中共當局表示憤怒的抗議。
經歷過幾年監獄的磨難,我不得不背井離鄉。在異域用一種新的語言謀生存,是一種不小的考驗。獲得自由的人如何為仍不自由的人爭取自由,則是一個更大的考驗。
我開始用母語寫作,這是我和過去保持聯繫的最好方式。以筆為劍,我用母語敘說我曾經的噩夢,譴責中國的專制政權,為國內的人權受害者呼籲。同時,我也開始在一個更廣闊的背景下認識世界,把目光投向西藏高原,投向我生活於其中的歐洲大地,並為故國的讀者認真書寫我的瑞典經驗。
流亡對於我,是不幸中的幸運。想起那些仍然被追捕被監禁的志士,想起那些失去孩子仍然看不到正義伸張的家庭,我常常會黯然神傷。二十年,那些仍然留在鐵絲網裡的人,他們是怎樣度過來的?我不敢想像。
二十年,許多當年曾高呼口號走上街頭的知識份子,如今馴服地回歸了體制。一些曾受到西方世界歡迎和資助的流亡者,如今回國歌頌中共統治下的繁榮與富強。在當局對鎮壓六四毫無悔改之意之時,人心已經大變。
兩千年前的孔子曾面對奔流而逝的江水,感嘆:"逝者如斯夫!"時間使許多人和事發生改變,這世界還有什麼不變的東西嗎?我們還來得及守住一切美好和有價值的東西嗎?
在基本價值觀念上,做一個始終如一的人,到底有多難?我歷來認為,人生只是一個過程,一個試驗。我只想在這個過程裡試著做一個守望者,一個守望六四精神的人。
但願還有這一天,白髮蒼蒼的我回到家鄉,和我的學生們重聚。我想要告訴他們的是:在北歐的森林與海濱度過多年流亡生活的我,已經獲得了寧靜。但在骨子裡,我仍然是那個跟隨你們匆匆忙忙踏上赴京火車的年輕女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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