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市三水區人民醫院沒有經過任何審批，在兩年裡用20個毫不知情的患者做人體醫學試驗。2008年，佛山市藥監、衛生部門確認這種人體試驗違法，並作出處罰決定。但不久，被撤職的骨科主任復職，人體試驗成為評定職稱的科研成果。
農民工患者的遭遇
"他們把我下半生毀掉了。"2月24日，農民工老邱對記者說。2005年，老邱在佛山市三水區人民醫院做了一個骨科手術，術後至今，他不能跑跳，走路也一瘸一拐，並時時伴隨疼痛。直到2008年他才知道，自己被當作了人體醫學試驗對象。
老邱今年40歲，是四川達州人。2005年，他在三水區一家五金廠打工。3月29日中午到吃飯時間，老邱剛走出廠門，遭到一群歹徒一頓暴打。原來，他被人認錯了，發生糾紛的雙方跟他完全無關，他代別人挨了一頓打。
挨打時，老邱的左腿膝蓋受傷。工友報警後，警方把他送到了三水人民醫院。老邱說："醫院要交一萬的押金才做手術，打人一方的老闆出了5000元，我自己的老闆出了5000元，第三天開始動手術。"
對於手術經過，老邱記憶猶新："主治醫生是葉茂，他是骨科主任。術後，葉茂說手術非常成功。但到第二天，腳就腫很大，膝蓋全是瘀血。對此，葉稱：‘沒事，三水醫院在全佛山都是一流的。'我再找他，就挨罵。"
三水醫院做手術時，在老邱的膝蓋裡嵌入了一根鋼釘，必須要第二次手術取出。七八個月之後，老邱到三水醫院做第二次手術，仍然是骨科主任葉茂主刀。這次花了3000多元，讓老邱心痛不已。
老邱說："做手術時，鋼釘半天取不出來，重複了好幾次。鋼釘大概有四寸長。"
出院後，老邱不能跑步，不能彈跳，上下樓梯尤其困難，感覺一個腿長一個腿短，伴隨刺疼，至今如此。他感覺膝蓋裡似乎有碎骨，到醫院複查時就向葉茂反映。老邱記得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葉茂對我說，‘你去找你老媽，你老媽生下來就是這樣。'當時就氣得我差點跟他打起來了。"
老邱現在仍租房住在佛山市一個鎮上，他妻子在工廠裡打工，14歲的兒子也早早輟學打工一年了。他最苦惱的是，由於腿的殘疾，他四處找了兩年工作，沒一個工廠要他，連看大門的活也不讓他干。
三水醫院給老邱做手術時嵌入的那根鋼釘，是骨科主任葉茂的一項專利產品，釘的名稱是"自鎖折尾式釘"，治療方法全稱是"自鎖折尾釘創新張力帶固定治療髕骨骨折"。這個醫療器械產品還沒有經過藥監局批准，當時處於人體醫學試驗階段。
跟老邱一樣成為人體醫學試驗對象的，一共有20個患者，他們都是在2005-2007年就診期間，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在醫院手術時使用了上述鋼釘，而主治醫生都是葉茂。
2008年3月，佛山市衛生局對三水醫院的非法人體試驗進行處罰時，廣州各大媒體紛紛披露，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被當成實驗品的患者，這時才大吃一驚，有的患者開始向醫院討說法。
"失敗的手術"
農民工小吳也是三水醫院這項人體醫學試驗的試驗品，不同的是，他聘請了律師，決心向醫院討個公道。小吳今年26歲，湖北新洲人，父親在佛山開大貨車，他也隨著過來打工。2005年5月，他在街道上行走時，不小心從一個斜踏台階跌倒。隨後去了三水醫院做檢查，拍X光片後，發現膝關節脫位兩三公分。接診醫生葉茂說，需要動手術。
小吳說："我覺得這根本不算什麼傷，但醫生說很嚴重，只好做手術。第二天動手術，是葉茂主刀，始終沒有跟我們說是做試驗。要知道是做試驗，說什麼我也不會同意，我就是借錢，也要到大醫院去治。"手術做了兩次，第一次是放入那根葉茂自製的鋼釘，第二次則是取出這根鋼釘，兩次手術費用共1.8萬元。小吳說："拆線時是葉茂一個徒弟拆的，拆出來後我仔細看過了，嚇了一跳。這根嵌在我膝蓋裡的鋼釘，看起來非常粗糙。"
小吳出院後，做下蹲練習時非常疼痛，感覺膝蓋腫大，複查時醫生則告訴他過一兩年會自己消掉。2007年，有一次他陪老婆去三水醫院，就順便去骨科找葉茂，但他不在，就找了其他醫生，沒有說是在這裡做的手術，想看恢復的如何。醫生讓他拍個X光片看看。看了照片後，這個醫生說："膝蓋手術沒有做好，是一個失敗的手術。"醫生問小吳是在哪兒做的，小吳說就是三水醫院，醫生說，那得找到出院時的照片才行。
小吳不以為然。大概又過去七八個月，小吳感覺膝蓋仍然沒有恢復，不能彎曲，同健康人相差很遠，就專門去廣州軍區總醫院專家門診治療。做了個檢查後，專家告訴他，膝關節移位，以前的手術沒做好。小吳問能否修復，專家告訴他，要修復的話得盡快，如果晚了的話也沒辦法了。
因經濟拮据，小吳琢磨做手術又得七八千元，左思右想只好作罷。又過了幾個月，2008年，他看到報紙上刊登藥監局、衛生局處罰三水人民醫院以及葉茂做非法人體試驗的新聞。這時，小吳才知道自己當年被當作人體試驗品。
小吳隨即找葉茂討說法，希望醫院能夠退錢給他繼續做手術，但不了了之。目前，小吳已委託了律師，正在蒐集證據，準備向法院起訴。"估計他們找的都是外地人做試驗，本地人他們肯定不敢。外地人流動性大，手術做完就走了，誰知道成了他們的試驗品呢？"小吳這樣推測。
三水區衛生局有關負責人說，佛山市曾經將該事件作為大案要案進行處理，區領導都非常重視，但該案的起因其實是同一科室同事之間的私人恩怨造成的。舉報人陳某跟葉茂因為手術分配問題產生矛盾，就到各級部門舉報。
據瞭解，陳某是三水醫院骨二科的副主任醫師，事後被安排到門診上班。目前，他已從醫院辭職，到了一家新醫院。陳某電話中對記者說："我是被打擊報復後離開的。"他以忙於做手術為由婉拒進一步採訪。人體試驗是科研項目？
2008年，佛山市藥監、衛生部門接到陳某的實名舉報後，對三水醫院的人體試驗進行了調查，隨後認定試驗違法，並下達處罰決定。
據瞭解，做人體試驗的醫生主要是葉茂，他現已50多歲，當時是醫院骨二科主任、副主任醫師，1992年三水醫院從江西將其作為人才引進。
以患者進行人體試驗，對醫院來說是一個重大科研項目。該科研項目2005年由三水區醫院申報，經區衛生局、科技局等部門批准，2007年結題，同時取得兩項國家專利，並有論文在國家刊物上發表。"我的項目，填補了醫院建院66年無專利的空白，獲得了專家的肯定，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葉茂說。
葉茂稱：他根據此科研項目，將上海某機械廠生產的器械進行"改良"投入臨床應用，只是該"改良器械"並沒有經過藥監部門的批准。他所在的科室，在 2005-2007年間共為20名患者進行了該項手術，被查處後就停止了。根據醫院和政府相關部門調查的結果，"患者恢復良好，沒有併發症"。由於他跟同科室的另一個醫生陳某有私人恩怨，被該醫生舉報。
2007年8月，三水區衛生局作出對葉茂停止醫師執照半年的處罰決定，同時，三水區藥監局對醫院作出3.5萬元的罰款。
2008年，處罰升級，佛山市藥監、衛生部門介入。2008年3月，佛山市衛生局又對葉茂發出行政處罰事先告知書，醫院也宣布免去葉茂科室負責人職務。在這次處罰中，參與該項目的4個醫生都被處罰，還包括舉報人陳某本人。
葉茂大喊其冤，拒絕簽收處罰決定書，並駕駛自己的小轎車撞擊佛山衛生局執法車輛，甚至要抱著執法人員跳樓。他認為，這是醫院的科研項目，對於藥監局認定的非法生產醫療器械，"那不是生產，是加工改良。這個環節都是經過醫院同意的，三水區沒有一家有生產醫療器械資質的企業，我找到一家正規有加工資質的模具生產企業進行加工後入庫，需要時經過器械科批准拿出來，消毒後進行手術。"
對於人體試驗沒有經過任何報批程序，他說："對於審批，這是個認識上的問題，到底什麼時候去審批，由誰去審批，到現在大家認識都不同。或許結題後就應該去審批，但處罰已經一個接一個下來了，這個新的項目就再沒有應用了。"
據記者瞭解，在葉茂被撤銷骨二科主任半年後，又恢復原職，目前仍是三水區人民醫院骨二科主任。事發時，葉茂是副主任醫師，處罰之後，他仍然以做人體試驗的這個項目作為申報正高職稱依據，衛生局向上層層報批都未遇到障礙。目前，葉茂由副主任醫師晉升為"主任醫師"，獲得了正高職稱。
今年2月，在記者採訪時，葉茂反覆強調，該事件已經處理過了，希望不要再報導。對於患者反映術後致殘問題，葉茂說，如果確實能夠證明是手術造成殘疾，可以向醫院主張索賠。三水區人民醫院醫務處負責人也對記者表示，如果醫學會等有關部門進行醫療鑑定，確認是由於該院骨科手術導致殘疾，患者可以向法院起訴，醫院將根據判決進行賠償。
背後的真相
最近，記者從佛山市有關部門獲得了陳某2008年的一份舉報信。舉報信曝出，三水區以患者做人體試驗，還有更多驚人內幕。
據藥監局工作人員介紹，對於醫療器械的管理，有極其嚴格的審批程序。國務院發布的《醫療器械監督管理條例》規定，對醫療器械實行分類管理。第一類是指通過常規管理足以保證其安全性、有效性的醫療器械。第二類是指對其安全性、有效性應當加以控制的醫療器械。第三類是指植入人體，用於支持、維持生命，對人體具有潛在危險，對其安全性、有效性必須嚴格控制的醫療器械。
三水醫院用於人體試驗的"自鎖折尾式釘"，由於植入人體內，屬於第三類醫療器械。
"條例"第八條規定，國家對醫療器械實行產品生產註冊制度。生產第一類醫療器械，由市級藥監局審批。生產第二類醫療器械，由省級藥監局審批。生產第三類醫療器械，由國家藥監局審批。生產第二類、第三類醫療器械，應當先做人體醫學實驗。
"條例"第九條規定，國家藥監局負責審批第三類醫療器械的人體醫學試驗。
也就是說，三水區醫院進行的人體醫學試驗，必須得到國家藥監局批准，方可進行。但葉茂認為他是進行科研，而且沒有生產醫械，只是對上海某產品進行改良使用，因此，沒有進行任何申報審批。
陳某的舉報信中曝出，三水醫院的"自鎖折尾式釘"，是通過一家普通簡陋的加工工業機械的小作坊生產的，沒有經過任何檢測，也沒有經過任何備案審批。然後，再將產品假冒上海醫療器械廠生產的"浦衛"、"三友"牌股骨頸折尾螺釘，用"浦衛"、"三友"的說明書以及合格證書包裝起來，大批量帶入手術室打包消毒使用。
舉報信還曝出，三水區人民醫院是二級甲等醫院，而三類醫械新產品，必須是國家規定的有臨床試驗資格的大型醫療機構才能進行，至少是三甲醫院。
此外，三類醫療器械臨床試驗前，要先進行動物試驗，三水醫院沒有走這個程序。當作實驗品的患者，對此也完全不知情。進行人體醫學試驗，嚴禁向患者收取費用，但所有做手術的患者全部都繳納了昂貴的手術費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