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酣睡中。我拚命叫醒他,讓他穿衣服快走。他不明所以,喃喃地問是怎麼了。我氣急敗壞地說地震了難道你沒有感覺嗎,我爸的回答讓我大跌眼鏡。他說,剛才颳大風了,他看見書櫃裡的書啪啦啪啦直往外砸,他心想風怎麼那麼大呢,接著蒙頭大睡。我爸今年是七十二歲,已經分不清楚地震與颳大風。
在那之前,去年年末,我帶他去省內最權威的一家醫院做檢查。大夫考他數學題,100-9=?他認真地想,然後一本正經地答,89。大夫問,89- 9=?他想了很久,答,73。又問,73-9=?他花了更多的時間來考慮,彷彿那是一道艱深的四則運算題。大夫問,需要草稿紙嗎?他說,要。就伏在桌上,在草稿紙上寫下豎式,思索良久,寫出了56。我在一旁,又是詫異又是難堪,為著老爸的顏面,忙不迭地給大夫說明,我爸退休前是大學教授,是處級領導,等等。大夫微笑,臉上是一副見慣不驚的表情。
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綜合各項檢查,得出的結論是,血管性痴呆。大夫說,這種疾病,沒有特效藥,藥物唯一的意義,就是起到延緩病程的作用。大夫說,要嚴防病人走失。我攜著鼓鼓囊囊的一大包藥,把我爸接出了醫院。
藥是一天三次地吃著,每次少則兩種,多則四種五種。我一樣一樣地區分開,寫成備忘錄,交代給我媽。我媽戴起老花眼鏡,對照著我寫下的劑量、名稱,一絲不苟地執行著醫囑。而且,每次發完藥,還得將裝藥的袋子妥妥帖帖地藏起來,否則,我爸會偷吃。過於投入的結果是,有一天,我媽忘記了吃自己的藥,又有一天,我媽錯吃了我爸的藥,暈暈乎乎了大半天,怕我擔心,過了很久才告訴我。
我想到請保姆。一打聽,簡直像聽狼外婆的故事。一位老教授,跟我爸一樣的病,家裡雇了男保姆,兩人出去遛彎,保姆跟人聊天,老頭就被保姆捆在一旁的樹桿上。另一位老教授,與保姆單住,保姆打麻將上癮,天天下午自顧自約人打脾,呵令老頭睡在床上不許動彈--聽得我驚悚。
於是繼續住醫院。這次選擇了離家很近的專科醫院,便於探視。到了醫院,才知道世間有這麼多老年痴呆症患者,床位極其緊俏,托了朋友,好不容易安插了進去。病區的主任是專門從事此類病症研究的專家,再次用一系列數據,向我印證了人類對於攻克老年痴呆症的緊迫與無助。比如,七十歲以上的人群,超過五分之一患有痴呆症,比如,目前這一領域最有效的一種進口藥,其效驗僅僅針對預防,機率是百分之二十,還是三十,我不大記得了,反正低得可怕。
到了週末,我去看望我爸。他正穿著兩件襯衣。當時是八月。護工苦著臉投訴,說我爸是病區裡最"頑皮"的老人。沒事他就翻亂他的衣櫥,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來穿上。然後玩捲筒紙,白花花的紙被他拖在地上,有時還塞進衣兜裡。飯菜送來的時候,他等不及,見了別人的碗也搶先端著吃。小便更是大麻煩,在屋子當中撒尿不說,還常常濕褲子。總之行為很混亂,讓我回憶起我侄女幼小的時候,夾著尿布,搖搖擺擺的,一眼不見,就翻箱倒櫃地調皮搗蛋。
我侄女十五歲了,念高一,在考試的兵荒馬亂中沉默地成長著。她媽,也就是我姐,今年是四十歲。我是家中的次女,我出生時,我爸恰好是我姐今年的歲數,四十而立,是一個男人一生中事業最輝煌、精力最充沛的時期,因而我所享受到的寵溺,遠勝於別的孩子。我爸悄悄攥了錢,給我買金髮碧眼的大洋娃娃,給我買丁冬作響的小鋼琴,給我買彩色版的《西遊記》連環畫。那個年代,物質生活匱乏,這些東西,算得是稀罕之物了。印象最深刻的一回,是我和我的小夥伴,纏著要我爸抱,於是我爸一隻手抱著我,一隻手抱著她,兩個孩子大約都是四五歲吧,在他的臂彎裡,無比信賴地依偎著。我爸不是那種體形強健的人,他矮小、瘦弱,然而在小小的女兒心目中,也曾有過頂天立地的形象,宛如一棵遮風避雨的樹。只是如今,這棵樹枯萎了衰敗了。
我爸在醫院裡,念叨得最多的人,便是我。他對著醫生,對著護士,對著護工,誇耀我哪怕是一丁點細枝末節的成就,人家轉述給我聽,末尾總是說,你是你爸的驕傲呢。郭富城有一首歌,叫做《永遠我都會記得》,是獻給全天下所有的父親,裡頭有一句,是你帶著我/勇敢地看人生/無悔的關懷/無怨的真愛/而我又能還給你幾分......是的,父親的愛,我能夠回報幾分?
我爸糊塗到了認不出自己的妹夫自己的外甥,但卻對我寫過的每一本小說的書名倒背如流,他糊塗到了分不清是白晝還是夜晚,但卻牢牢數著每一天,期盼著星期六的來臨,因為我答應他,星期六帶他去吃肯德基。
坐在新開張的肯德基餐廳裡,四面都是跟隨父母而來的小孩子。我爸大口大口地吃著漢堡雞塊蛋撻,糊了滿嘴的碎末,那些碎末落在他的衣襟,落在餐桌,落在地上。呵,從前他不是這樣的,他是多麼斯文清潔的一個人。從前他也不大喜歡唱歌,戲謔自己的嗓音是"佐羅",可是現在他在醫院的走廊裡,在餐廳裡,在路上,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想唱就唱。
還有他的笑容。他的笑容完完全全不同了。沒有絲毫的含蓄、沒有絲毫的節制,想笑的時候,他張大嘴巴,肆意地、縱情地笑著,有一種讓人驚心的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