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氣和這句喊聲一直縈繞,使我好多天都感覺處於一種無語狀態。海外網站登的一些評論和選摘的國內網民評論使我短暫地解脫,以為"惡評如潮"是主流民意的聲音。但這兩天瀏覽中國國內的報導,那"殺人啦"的喊聲又在耳邊撕裂。
這臺奧運開幕式的確很漂亮。千百人組成一個方陣,千百人構成一個畫面,千百人變成一道景觀......這千百個人匯成"一體"的每一點挪動、每一個步伐、每一次揮手都完美無缺地整齊,構成一幅幅令人眩暈的絢美。那表現活字印刷的盒子移動,更猶如計算機程序在操控,要不是最後那八百多個大活人一下子鑽出來,恐怕很少人能想到那是人的表演。千百個人變成"一體"之後,其步調一致到可與電腦控制比美的地步,實令人嘆為觀止。
中文報導評論中所有形容美麗的詞彙都被用盡了,各種外文也慷慨地饋贈了很多。
這還都是表面,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讓億萬中國人激動、驚嘆的開幕式;這是一個讓億萬中國人相信整個世界都被它感動、被它震撼的開幕式;這是一個激發了億萬中國人民族自豪感和國家榮譽感的開幕式。這個開幕式真的"很成功"。
幾個星期前我曾寫過一篇題為《張藝謀的法西斯美學》的文章。其中把張藝謀和曾幫助納粹的德國女導演萊妮.瑞芬斯丹(Leni Riefenstahl)比較,認為兩者頗有相似之處。但即使這樣,我還是認為,張藝謀畢竟有他的無奈之處,寄獨裁者籬下,苦衷難言,經常不得不順從當局旨意應付一下。但這場奧運開幕式,無可置否地告訴我:
只是應付權力者,不會傾注如此心血;只是附和權力者,做不到這麼精緻這麼美;只是敷衍權力者,不可能不利用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此優越無比的條件,見縫插針地塞進哪怕一點點"另類"的想法;只是順應權力者,更不必讓小女孩童稚的聲音高唱"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只是向權力者交差,事後不可能如此自我欣賞、自鳴得意。
還記得《1984》中的那個史密斯嗎?他在被血腥洗腦後,終於真真實實地把四個手指頭看成五個了。張藝謀則是在一步一步、半推半就、名利雙收的春風得意中,自然而然地升華到了那個幸福境地:他真真實實地看見了皇帝身上那件美麗的新裝了。他不是那兩個騙子裁縫,也不是那個什麼也沒看見,但不敢說真話的大臣。他不僅真實地看見了皇帝的新衣,而且是發自內心地極為欣賞新衣的美麗。
這件新衣就是燦爛的群體文明,輝煌的專制中國。正因為欣賞,所以他才能把這臺戲做到極致。張藝謀說這是一次行動藝術。沒錯,他把幾千年中國文化中的群體主義精神,用一萬五千人的陣勢,做了一次精彩的行動藝術展示和表達。
很顯然,稍有基本頭腦的人都可以看出,在那些絢美的畫面背後,整臺戲毫無靈魂。我最初感覺就是如此。但隨後想明白了,這臺戲是有靈魂的,這個群體表演的過程和這個群體構成的完美畫面本身,就是這個作品的靈魂:群體才是最美麗的,在群體之中,你才是最美麗的;沒有群體,就沒有你;群體是至高無上的。他要的效果,就是讓你被這個群體之美所感動,被這個群體之威所震撼。在這個燦爛、美麗、威嚴的群體面前,個人是多麼的渺小呵,只有成為這個絢麗群體的一分子才可能有驕傲之感。
什麼四大發明、絲綢之路之類,那只不過是借用的道具。這個"群體表演"所表達的"群體"--民族、國家,才是他真正要表現的"燦爛"。他的確達到了目的。真有人感動。很多。中國的報導也不都是假的,你只要去看看那些有名有姓的作家、學者們的感嘆,就可以感覺到這個開幕式在多大程度上感動了多少人。
在被感動的時候,沒人提出:在21世紀的今天,還在為幾千年前老祖宗的四大發明而驕傲,這到底是恐龍,還是井底之蛙?居然也沒人為這種思維而感覺"寒磣"。一個擁有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國家,只有四大發明就自我陶醉到如醉如痴,怎麼可憐到如此地步?
不,不僅是可憐,是延續了五千年的價值顛倒:活字印刷是畢升這一個"個人"發明的,不是中華民族發明的!造紙術是蔡倫發明的,不是中華民族發明的!哪個發明都是具體個人的成就。中國把它盜為國有,竊為民族財富。這種思維延續了五千年!還讓和這些發明創造毫無干係的祖祖輩輩中國人為那些不是自己發明創造的東西而驕傲。這是盜竊祖宗、盜竊他人發明,這是無恥!
發明瞭留聲機、電燈、電話、電報等等對人類今天的發展起到巨大推動作用的愛迪生是美國人。這一個人,僅在美國就有1,093項發明專利。但他的發明是他個人的,美國從沒有把它們竊為國有,向全世界招搖,說這些都是美國的發明、美國人民的發明。人民沒有發明,是愛迪生個人有發明!
相對論是愛恩斯坦的發明,不是德國的發明,也不是猶太種族的發明,是這個天才個人的發明!
正是那種泯滅個體的群體主義價值,才竊個體為國有、族有;才把個體的成就變成民族的驕傲、國家的榮耀。張藝謀的奧運開幕式,就是用一場絢麗的群體表演,把這個群體主義價值觀,把國家和民族的概念推到輝煌的頂峰,讓它一次再次地深入人心。在這個過程中,張藝謀在技巧上做的越精緻、越美,其強化這個概念的效果越大。
為了宣揚這個概念,為了國家和民族的榮耀,為了展示這個群體、一體的完美,在這個過程中有什麼小女孩唱歌換聲作假、什麼三維電腦合成焰火,算得了什麼呢?幾十年來不都這麼做的嗎?別說換個聲音、做個焰火了,就是犧牲幾個人又是多大的事兒呢?奧運開幕之前,你們誰知道一個叫劉岩的女舞蹈演員為排練奧運節目而被摔成全身癱瘓了?意外事故當然可能發生,但你們誰見過報導嗎?直到今天又有幾條呢?
大家一定都還記得中國體操隊那個桑蘭。桑蘭為什麼引起巨大轟動,連在紐約時代廣場那個全美國電視觀眾矚目的新年落球儀式都讓桑蘭按電鈕,因為桑蘭是摔癱在美國。對視個體生命價值遠大於任何群體價值的美國人來說,一個生命遭到不幸,是一個天大的事件!不管他/她是中國人,還是哪國人,她是我們人類的一分子,我們每一個人都承受一份傷痛。美國媒體上那一片密集報導,喚起的是我們內心深處對"一個具體生命"的關注,使我們忘記國家、忘記民族!
如果劉岩是摔癱在美國,那麼對她的報導不僅在她摔下去的幾分鐘之後,就會成為全國媒體的最大新聞,將會是奧運開幕式報導的百倍、千倍。因為這是"人"的故事。我們關心"人";不理睬"種"、不在乎"族"、更不在意"國"!
劉岩,一個和桑蘭一樣的女孩子,就因為她摔癱在中國,所以她的癱瘓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樁,不值得什麼報導。這種"小事"怎麼能和那個使整個中國、整個中華民族榮耀的奧運開幕式相比呢?中華民族和國家的榮耀,從來都得是建立在無數個人犧牲的基礎之上的,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她的犧牲是大了點,可那個叫楊沛宜的七歲女孩,聲音被用了,不就因為不夠漂亮而不被允許上臺嗎?(在美國,常可以看到廣告和電影,為了更表現真實,專門找個滿臉雀斑、豁兩顆門牙的醜孩子上鏡)。
正是這各種程度的劉岩、楊沛宜們的犧牲,換來了展示給全世界看到的"完美圖畫"、這整個民族的" 群體榮耀"。張藝謀用這絢麗的群體之美、用這民族榮耀的毒品,讓你在快樂中、在激動中,在心甘情願地擁抱這個價值的過程中,把你作為一個獨立個人的那最寶貴的部分--個人尊嚴意識、把你和那個像石板一樣的人群分開的個人特色--悄悄地殺死。當你們都微笑著成為那張美麗畫片中的一分子的時候,王,就不會有人挑戰了。你也根本沒有挑戰的能力了。
真是難得的"輝煌時代"呵!因為有大大小小、千千萬萬個張藝謀們,築起了那保護專制的萬里長城!
有人說,把08年北京奧運和36年柏林奧運相比,太重了;我們中國是"和平崛起",我們才不會侵犯他人呢。坦率地說,我也一直這樣認為。中國人歷史以來都比較軟,頂多在自己家打來殺去;另外也比較精明,不太願意打仗送命。但這場奧運開幕式改變了我的看法。如此民族主義煽動教育下去,前景的可怕將難以想像。中國人一直比較軟,是因為國家、民族一直不強大,沒有足夠壯膽的,也從來都沒有實力。一旦有國家、民族壯膽,中國人變成什麼"獸"都可能。
相信和日本人接觸過的中國人都會感覺,每一個具體的日本個人,也都很軟,很善,不僅不粗野,甚至過於不強壯。但在軍國主義煽動下,在把一個個具體日本人的個體意識消滅掉之後,在強國、為民族的口號召喚刺激下,他們可以變成凶猛無比的"獸群"。
而中國人從在韓國(以及世界各地)對抗議奧運火炬的人暴力相向,從對紐約法輪功學員大打出手,到對一個就西藏問題表達了一點異議的女學生王千源的群體圍攻,那個"獸"的影子已見端倪。今天,不是已經有人把北京奧運稱做"盛唐奧運會"了嗎?甚至說,"如果盛唐的局面能夠維持到今天,那麼如今來參加奧運會的很多國際友人就不必再抗著他們的國旗了。"(上網打"盛唐奧運會" 可查到出處)如此沙文心態難道不是在走向"獸群"之路嗎?這絕不是少數個別人的想法,而是一個群體的心態。
也有人說,把張藝謀和納粹德國女導演瑞芬斯丹比較,也太重了。張藝謀的開幕式多悠揚、多柔美呵,怎麼能跟凶巴巴的德國奧運相比呢?我自己也是看完這場奧運開幕式才明白,張藝謀對中國人的"毒化"之重,遠超過瑞芬斯丹。他用的是軟刀子、不見血的殺人,會是殺得更多,持續時間更長,而且主要是殺中國人。讓你在欣賞藝術美的愜意、感動和心甘情願中被殺。就像瑞芬斯丹幫助希特勒把每一個具體德國人的個體意識都殺了之後,剩下的就只有殺別人的國家意志了。
張藝謀的殺人,早已從《英雄》的"殺不殺,殺!"開始了。中國人,如果你不想做獸,不想做獸群中的一分子,首先別讓張藝謀把你自己殺死!
2008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