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大地震記事 人真有靈魂麼?
——吳燕:我的下半生也許該信點啥子,做更多的善事。
2008年5月21日,晴間陰
吃罷中飯,小金站在鏡前左照右照,將自己收拾得很摩登,就要下樓。我探問去處,她挺詭異地笑笑。真是莫名其妙。
事後才曉得,她幾天前就鎖定一個口述對象,如今單獨行動了。她的新朋友叫吳燕,31歲,在離我們住地幾百米之外的鬧市區開時裝店。兩人在選購夏裝之際,東拉西扯,10來分鐘就親密無間,20來分鐘就淚眼相對。小金說:她的短髮齊耳,模樣很脫俗,時常獨自端坐電腦前,打眼一看,還以為小資情調很濃呢,沒想到一聊,竟那麼慘!我說:每時每刻,大街上都要走過一些地震難民,從外表,誰能認出來?據河邊的茶鋪老闆講,映秀到溫江投親靠友的死難者家屬,好幾個,都喜歡天不見亮就敲門要茶,打一聲不吭的早麻將。小金說:還打麻將?啥子心態?你應該採訪他們。我搖頭說:河水要流,生活要照常進行。四川境內死了人,都興打喪夥麻將囉。我在這時候去插一槓子,肯定叫打出來。小金癟嘴說:我咋沒叫打出來?我吹捧說:女人的優勢嘛,你將來絕對能超過我。
小金腦子簡單,積極性容易被調動起來。我立馬趁熱打鐵,開了電腦,請君入瓮。嘿,還不錯。
以下是經過小金整理、裁剪、潤色的大地震死難者家屬吳燕的口述:
我是農大副教授的女兒,雖然只讀到中專。我22歲就和同班同學周某相愛結婚,然後隨丈夫住進綿竹漢旺鎮武都新街的一棟舊樓房,與婆婆一塊生活了六,七年。婆婆中年離婚,獨自把兒子拉扯大,因此好強而苦命。老人喜歡叨嘮,看不慣的地方就要說,儘管有時候說得很過分,但我能理解和寬容老人家。稍後我有了兒子,感覺缺錢,只得把孩子交婆婆照管,夫妻雙雙到廣州發展。一晃3年過去,不僅沒掙到啥子錢,我老公還把借我娘家的錢陪光了。唉,算了,我都不想說了,這種狀況下他居然還有外遇!真讓我傷透心。負氣回四川,從綿竹接回兒子,調整幾個月,就與一小姐妹合夥開了這家時裝店。 2007年底,我打電話催周某從廣州趕回,辦完離婚手續--當然瞞著我曾經的婆婆,老人家苦一輩子,不忍心讓她再操心難過。
今年4月份,婆婆想孫兒,來溫江探望,我還強作歡笑陪了幾天。老人來時,給孫兒買了很多衣服,我則隻字不提離婚,還編出種種理由,製造婚姻幸福的假象。唉!誰料到這竟是與她老人家最後的相處!
地震後三天,5月14號,我突然接前夫電話,說婆婆在地震中遇難了。他已從廣州乘飛機趕回家。我駭一大跳,馬上關店門,心急火燎地往漢旺鎮趕。快攏了,只見沿途到處是殘垣斷壁,危房搖搖欲墜,裂著一條條大縫。陽光熱辣辣,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不祥的氣味。我的心跳加劇。因前方封路,客車繞道也過不去,就只好打電話給曾經的公公,請他開車來接。十幾分鐘後,公公的奧拓車抵達,換了車,顛來簸去好長一段,穿過城區時,我們碰見救援隊在路邊分發食品和水。公公建議我們自己也去領一點兒,因為房子垮了,商店關門,沒辦法弄到吃的。於是我下車去排隊,可驚慌失措的災民們卻來去一窩瘋,擁擠、衝撞,一次次把隊列搞亂。我夾在人堆裡,鞋子差點被踩掉。更過分的是,有些災民領完一次,又轉回來領二次,甚至第三次。還大張旗鼓插位,好像東西不要錢,他們就要永遠領下去。太過分了!氣得我忍不住大聲譴責:人家好心好意來救災,你們咋能這樣子嘛!可根本沒人理我,大家灰頭土臉,大概被震怕了,或者餓怕了,或者覺得世界末日降臨,多一點點食物就能比別人多撐幾分鐘,所以繼續亂作一團。好不容易輪到我,已經沒啥東西了。我渾身汗濕,喘呼呼地望著救援隊,而人家挺抱歉地苦笑著,遞過來3個熟雞蛋。真是來之不易的救命蛋,自進漢旺到離開,我兩天多只吃了一個蛋。算不錯了,有東西填牙縫,算不錯了。
攏武都新街的那幢老樓,我幾乎認不得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三層樓垮塌得只剩下半邊牆壁,只有院牆內的兩棵樹依舊聳立殘磚碎瓦之上。哎呀,大地震過去整整兩天了,婆婆居然還埋在裡面沒挖出來。幾個赤手空拳的親人,只能在廢墟上一邊抹眼淚,一邊撿瓦片、磚頭。我前夫泣不成聲:我喊了一天一夜的媽,媽硬是沒任何動靜,恐怕完囉。我說:無論死活,先得把人弄出來嘛!幾個人才如夢方醒,開始去路邊攔來往的挖掘機。
終於,一輛黃色的大型挖掘機轟隆隆開過來,前夫招手攔下它,連聲哀求幫忙掏挖老人。不料司機很為難,並且聲稱他自己有任務,要立即趕到鎮裡的東汽中學,據說那兒的廢墟內還有活人。我們能理解,只得放行。實在莫得辦法,又去哀求正在鄰居家忙碌的挖掘機,人家說:這頭還在挖囉,搞不好底下有活人,得抓緊;你們那頭嘛,早挖遲挖一個樣。前夫說:你們行行好,先替我們弄幾鏟子,挪開大塊的預制板,剩下的我們自己刨!人家卻撥浪鼓一般搖頭。
我熬不住,就快速撥通119,119問明我們所處位置,回答馬上來。正巧此時,在隔壁搗騰的挖掘機突然帶出一大股不明黃煙,立馬停機了。救援隊不敢繼續掏,怕引發毒氣爆炸。就這樣,他們把陣地轉到我們這邊。機械臂自天而降,揚起大股大股灰塵,稀裡嘩啦,沒幾鏟子就從千瘡百孔中開出一條深槽。我本能地摀住耳朵,卻忘記捂鼻子,就連嗆了好幾口灰。正咳得撕心裂肺,腦殼邊就炸起一陣驚呼:出來囉!出來囉!瞇著眼縫一瞅,天啦!一個灰不溜秋的人體斜掛在挖掘機的鏟子口,那就是婆婆啊!一隻手臂還翹在鏟子外頭,一晃一晃的,像一截攪灰棒。接著哭喊響成一片。哎呀,我摀住雙眼,身體和心臟都一抽一抽,那個痛!沒料到婆婆這麼容易就被掏上來了。估計老人家遇難時在二樓,因為遺體還是完整的。親人們哭得一塌糊塗......
隨後是安葬問題。按常規是要送去火化,可一打聽,火葬場也震塌了!我們只好弄一塊門板,把婆婆抬到老家土葬。這倒順了傳統老人的心願。不過鄉下老屋也幾乎震垮完,唯有堰塘旁一座木頭亭子還完好無損。大夥把婆婆擺放在倒塌房屋前的自留地裡,公公和前夫,一老一少負責挖坑,我則負責清理遺體。屍首壓在廢墟下兩天兩夜,已經僵硬,加之大熱天,已經有些氣味兒。我心裏非常難過,記起婆婆生前曾對我講,她年輕時跟著丈夫(公公),窮困潦倒卻十分恩愛,天下雨,在屋檐下做飯,他們也是一個生火,另一個撐傘。婆婆常常念叨起,覺得那是她這輩子最美好的時光。唉!老人命太苦,太划不來,沒過啥好日子!想著想著,我又忍不住哭了。
我替婆婆洗去滿頭滿臉的灰土,她的鼻孔、耳朵內外全是凝固的黑血塊,我只好一點點掏刮。勉強像個樣子了,才招呼前夫的堂姐過來,3個女人給她換衣服。死人又重又僵,我們很吃力。其實呢,換的也是從廢墟裡扒出來的舊衣服。為婆婆剪指甲時,我發現她的一截指頭斷掉了。最後一次給她擦臉,不曉得碰著了哪根神經,婆婆烏黑烏黑的臉膛上,眼皮驀地睜開了。嚇我一大跳。以為真有死而復活這回事呢。結果只是眼珠子圓睜,別的沒啥子反應。鄉下人比較迷信,都圍過來看,猜測這種情況屬於死者心願未了。我比他們更瞭解婆婆,就貼著她的耳朵說:媽媽呀,你放心走嘛!我一定會把你的孫兒帶好,讓他成為優秀人才,絕不辜負了你的一片苦心。說來也怪,我這邊話音剛落,婆婆那邊的眼睛就安穩地閉上了--這一來,我這個無神論者的心裏,莫名其妙壓了塊搬不走的石頭,人真有靈魂麼?我的下半生也許該信點啥子,做更多的善事。
男人們挖好坑,就近尋了些磚塊鋪在四周。就這樣,一塊門板抬著婆婆,小心翼翼地放進坑底,填土掩埋。我對前夫說:等地震完全過去,再用心思給媽修個墓。前夫默不作聲,淚又在眼眶內打轉轉。最後一把土填完,天已全黑,我在公公家的臨時帳篷裡擠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回到溫江。
好幾天了,還沒緩過神,給你這個外省女孩說一說,要舒服些了。按理,離婚了,婆婆也就跟我沒關係了,可又彷彿有比較深的關係。中國人嘛,說不清楚。可你千萬不要以為,我還要復婚。我和他沒有了那種感覺,再大的地震,再大的生離死別,也扯不到一塊。我相信死者,只要是善良的,都希望生者儘可能按自己的想法活,生命短暫,生命脆弱,何必要過於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