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週末:做火炬手和觀摩北京奧運會是很高的榮譽,而你居然要求轉讓自己的這些榮譽,這是一個讓人震驚的事件。你這個舉動主要基於什麼考慮?
林強:主要基於我現在的心情。我現在的心情很沈重。
南方週末:為什麼這麼沈重?
林強:因為大地震。那麼多學校倒塌,那麼多孩子無辜犧牲,我想只要有一點點良知的人,都會受不了的。何況我是一個教育行政官員。
南方週末:也就是說,作為教育行政官員,你認為自己負有特別的責任?
林強:當然。學校倒塌是一個社會事件,全社會都有責任。但是教育系統的責任最大。我作為一個教育行政官員,應該有一份負罪感。
南方週末:你的這種感受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林強:從我目睹悲劇現場的那一刻開始。
南方週末:能介紹一下具體情況嗎?
林強:我可能是四川第一個直抵重災區的教育行政官員。13號上午我接到命令,把海南來的一支專業救援隊安全送往北川。到了設在北川中學的救援指揮部,已是 14號凌晨5點多。救援隊馬上投入戰鬥,我插不上什麼手,就帶著攝像機走到縣城去。那時指揮部到縣城的交通還沒有恢復,大型機械進不去,救援隊伍主要集中在北川中學。我想一個人去看看縣城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南方週末:你看到的最震撼的場景是什麼?
林強:我看到一個家長在痛哭。一座五層樓塌了,把孩子壓在下面爬不出來,又沒有救援隊,家長看著自己孩子的生機一點點地流失,但完全無法可想。我趕到的前四個小時,孩子就在家長眼皮底下去世。家長一直哭,一直喃喃地說那是我娃娃,我娃娃成績多好多好。
南方週末:這樣的場景,你到現場之前有過心理準備嗎?
林強: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準備。心里特別難受。
南方週末:當時你直接的反應是什麼?
林強:我馬上把我身上所有的錢--那天走得急,錢帶的也不多,就一兩千塊錢--我全部掏出來塞給她,她不要,說娃娃都死了,還要錢幹什麼。旁邊的人把錢接過去幫他塞到口袋裡。我也知道這錢對她沒有意義,但我就這一個安慰方式,我當時沒有別的辦法。
南方週末:實際上只是反映你的一種自我救贖的本能。
林強:對。是一種自我救贖。我當時特別自責。作為教育行政官員,我固然沒有直接責任,但在良心上,我對不起那個學生,對不起那個家長。
南方週末:你也可以不這樣自責,畢竟,這是八級地震,你可以把原因都歸為不可抗力啊。比如四川教育部門就剛剛宣布校舍倒塌五大原因。一是地震超過預計強度。二是災情發生在上課期間。三是學生集中的教室和走廊屬於薄弱環節。四是校舍陳舊落後。五是學校建築在抗震方面有設計上的先天缺陷。總之主要是天災造成的,這麼一來,自然就無須問責了。
林強:當然有天災因素,但天災並不必然導致悲劇,把悲劇推諉於天災,在道德上是一種偷懶的做法。
南方週末:具體到你看到的那個場景而言,到底是天災還是悲劇呢?
林強:我認為主要是悲劇。因為那個學生並不是非死不可,他所在的那個學校,並不是非倒塌不可。我拍了一個學校,離北川中學也就七八百米的距離,根本就沒有倒,一個人都沒有死,就傷了三個。
南方週末: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天壤之別?
林強:原因很簡單。那個沒倒的學校是中科院捐建的一個希望小學。有捐贈人的監督,質量就有保證。倒塌的學校,大多數應該說不存在這樣的監督機制,質量也就沒辦法保證。
南方週末:這就是說,不完全是天災殺人。缺乏監督的體制慣性,放大了天災的殺人效應。
林強:天災人禍總是相輔相成的。這一點我原來在理論上並不是不清楚,但原來想像的後果,最多也就是一些經濟上的損失罷了,很少跟生命上的悲劇聯繫。這次親眼見到這麼慘烈的生命悲劇,用慘絕人寰來形容,也決不過分。這對我的心靈衝擊,實在太大了。就從這一刻起,我容不得任何對生命悲劇的推諉。面對那麼多孩子的亡靈,面對那麼多破碎的家庭,如果生命的價值還不能戰勝官場潛規則,我們還要官官相護,還要你好我好大家好,那我們就太沒有良心,就太無恥了。那我們就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更談不上做一個教育工作者了。
南方週末:所以你要請求轉讓你的火炬手及觀摩北京奧運會資格?
林強:對。從一定意義上說,我是個罪人,我應該向那些冤死的孩子,向他們的親人,向社會負荊請罪,應該向他們下跪,而不應該披上榮譽的長袍。但是我沒有別的辦法贖罪,只好用轉讓火炬手來自我救贖。
南方週末:你的請求會得到批准嗎?
林強: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我希望我的這個小小願望能夠得到尊重。而且我不只是要轉讓自己的資格,我更希望張藝謀先生能夠體察大地震造成的特殊的社會氛圍,體察大地震對國民心理的巨大震撼,對他導演的奧運會開幕式做出相應調整。
南方週末:你認為主要應該朝哪個方向調整?
林強:奧運會開幕式應該隆重,但更應該素樸,更應該莊嚴,更應該體現我們民族悲天憫人的情懷。在當前這個大背景下,一個沒有悲憫元素的奧運會開幕式是很難想像的。當然不止是開幕式,北京奧運會的整個基調,現在都需要調整。我們傷痛,但我們堅忍不拔,這應該是調整的主要方向。
南方週末:這個創意很好。但是怎麼落實呢?
林強:就從火炬手人選的調整開始。把擔任火炬手和觀摩奧運會開幕式的機會,儘可能讓給抗震救災的英雄代表,死難者親屬以及災區人民代表,這更能彰顯中華民族的不屈精神,讓奧運火炬傳遞成為心靈和生命的接力。
南方週末:你的思考極具價值。但這種思考在教育界有代表性嗎?
林強:實話實說,沒多少代表性,只是我個人的想法。
南方週末:我聽到的一個聲音或許可以佐證你的判斷。這個聲音是說,過去一些人總罵中國教育這不好那不好,但現在他們可以閉嘴了。這次大地震中,中國教育交出了一份非凡的成績單,很多老師舍己救人,為保護自己的學生付出生命的代價,甚至很多孩子也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搶救自己的同伴,這麼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說明中國的教育是成功的,沒有做錯什麼。
林強:這個聲音在教育行政系統確實比較突出,但它的突出恰恰說明我們的教育行政系統問題很大。其實換個角度思考,從人道的角度思考,就會得出完全相反的答案。那些老師確實偉大英勇,那些孩子確實偉大英勇,但偉大英勇並不一定要用送死來表現。如果我們做教育行政的都盡職盡責,讓腐敗在教育領域沒有多少空子可鑽,我們的校舍就不難跟我在北川看到的那所希望小學一樣堅固,那些老師、那些孩子就不會白白送死,現在已經發生的那麼多的生命悲劇就可以盡量避免。最應該得到保護的人反而得不到保護,反而夭折了,這是我們做教育行政工作的恥辱。我們應該反思,我們應該懺悔,而不能用英雄的生命悲劇來為我們自己推卸責任,來給我們自己貼金。
南方週末:我注意到你特別強調悲憫兩個字。
林強:我這麼強調悲憫,是因為教育系統現在最缺乏的,就是缺乏悲憫。
南方週末:這有些什麼樣的具體表現?
林強:時至今日,我們還沒有積極對校舍倒塌進行系統分析和總結,還沒有積極對悲劇責任主動調查取證,更沒有積極對死難者家屬道歉;所有這些對生命負責的態度和措施在我們的心目中份量並不重,這都是具體表現。
在大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父母,正含著眼淚,沒日沒夜地在倒塌學校的廢墟中尋找建築材料,作為以後評估的依據。他們不單是為了讓自己死去的孩子在天堂得到安息,更是為了以後千千萬萬的孩子不再遭遇這樣的悲劇。作為教育工作者,作為人民的公務員,我們本來應該在歉疚的前提下感激他們的這種行為,我們不但要尊重他們,而且要用全力支持他們的行動。但現在教育系統很少人願意這麼想,很少人願意這麼做。當然大家現在都很忙,要安排災區考生高考,要塑造抗災模範,要統計物質損失,要規劃災後重建。這些工作確實都非常必要,大家為這些工作忙得焦頭爛額,完全可以理解。但無論怎麼忙都不能忽視,孩子們的亡靈需要一個說法,家長和整個社會期待一個說法。如果發生了那麼大的悲劇,我們卻一點反思都沒有,一個說法都沒有;如果我們總是把自己的名譽和前程看得比孩子們的生命更重要,這樣下去,怎麼可能有心靈的提升和機制的重建?又怎麼可能永絕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