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2008年5月18日,在四川省鎣華地震後,一位營救人員在一座被破壞的辦公樓前休息。 REUTERS/Reinhard Krause
首先要說的是,和汶川、北川等災情慘烈的地方相比,我們那個小縣的損失微不足道,幾乎被媒體忽略不計。父親說,他沒有聽說有任何記者前往。我在網上搜索了一下,也沒見到任何正式的媒體報導。然而,沒報導不能說明沒災情。據鄉友會轉來的官方統計,全縣受災65萬人,死亡8人,重傷37人,輕傷668 人,房屋倒塌2907間,危房27888間,直接經濟損失32265萬元。從普通民眾的感受看,當日全城人驚恐萬狀,四處奔逃,隨後連日夜宿街頭,慌亂疲憊,不知所終。那麽,媒體的這種忽略是否正常?追逐熱點是媒體的本性,但是各有側重更能顧及更全面的信息。我知道,我的家鄉遠遠不是被忽略最嚴重的地方。就在震中附近一些能夠到達的地方,也被媒體和救援大軍晾晒了多日。
在出來避難之前,我的父母遇到的具體問題是,他們的住房被震出數道裂縫,不知道還能不能居住。由於餘震不斷,他們和大多數人一樣,選擇了外出過夜。風雨交加,謠言四起,喧囂嘈雜,往往通宵無眠,這給本來神經衰弱的父親帶來的折磨,恐怕比地震還要難受,所以他最後決定冒死也要回家睡。如今我又聽說,有些城市力勸市民不要露宿街頭,甚至出動城管驅趕,但是沒有人問他們的房屋是否完好,裂到何種程度尚可安居。雖然在網上見到危房排查的報導,但是我從分布在災區各處的親人那裡,沒有聽到任何消息。夜宿街頭到底不是長久之計,多數人在堅持數日之後都已搬回家中,希望政府能夠盡快而且隨時啟動真實有效的危房排查工作,以盡量減少二次傷害。至於母親相信政府會給予適當補償,父親則認為這次災情嚴重,(對於咱們這種小災情)政府顧不過來,我更是無從回答。
我的父母倒沒有夜宿街頭,他們和無數聰明人一樣,知道最安全的地方是新建的縣委大樓,於是每天去那棟大樓的底層大廳搶佔一個位置。他們還懷著一種樸素的期待,以為在這裡可以最快得到縣領導的慰問和權威消息,但是一直沒有任何領導露面。有一家蚊香企業,出於慈善兼商業廣告的目的,免費派發蚊香,他們一度相信是縣領導安排的,這家企業只好出面解釋是自發行動。由此可見,那些天溫家寶總理身先士卒,感動天下,部分基層官員並沒有上行下效,形成體制性的責任系統。而在救災的過程中,這個系統才是根本的保障。
來廣州的頭一天夜裡,母親突然從睡夢中驚起,拍打著父親說:"快跑,又震了!"次日,八歲的侄子在搖晃的公交車上說:"哎呀,會搖出裂縫來的!"我說了,我們那裡並不是重災區。可以推想,重災區人的心理問題,恐怕比我們想像的嚴重許多。社會如何幫助他們,是一個需要十分真誠和細心體察的問題。僅舉一個例子:從我身邊的朋友看,年輕人都希望年老的父母外出避難,但父母普遍不情願,一是怕自己成為累贅,二是不喜歡被暗示為"逃兵",因為媒體一直在強調 "守望相助","堅持到底"。不僅老年人,有些災區的年輕人也受此困擾。有個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她和身邊的人雖然每天都在盡力,但一直被還沒有做夠的內疚感深深折磨。她希望媒體能夠對那些普通的災民說,你們已經做得很好了,倖存下來就是最好的救災。我甚至希望有更多的渠道把更多的災民疏散到遠離災情的地方,讓他們在平靜的陽光下恢復生活的信心。
我相信當事者的個人感受是最重要的。有很多身處災區的朋友寫出了倖存的經歷,自是彌足珍貴的記錄,但是從救災的立場看,這還不夠,我希望他們能夠從中總結出災民的實際需求。我也希望媒體更多地報導災民的聲音,讓他們說出自己的要求,而不是事先預設要不要反思、要歌頌還是要揭露等報導立場。(完)
作者長平,資深媒體工作者、時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