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活著回來了
(13)陰差陽錯 置之死地而後生
兵荒馬亂,軍民混雜,倉皇潰退,兵敗如山倒,這便是入朝後的中國軍隊面對的北朝鮮混亂局面。
朝鮮人民軍士兵見面迎頭就是這句話。見中國士兵搖頭,有的向北揚起手臂「巴裡,巴裡(快)巴裡卡(快跑)!」
美國空軍的厲害,中國士兵尚未體驗,只知道上級嚴禁向飛機射擊,謹防暴露潛入朝鮮的軍事秘密,更怕招來重大傷亡。
尤其過橋的場面擁擠不堪,百姓牛車,人民軍吉普車,大包袱,小包袱,大櫃,大鍋,步槍,機槍,軍民混在一 起,母親背著孩子,婦女頭頂碩大的包袱,人民軍吉普車拒絕讓路,翻譯上前問詢軍情,遭到拒絕,似乎懷有敵意,並不知道金日成請求中國軍隊援助的事,百姓看 見中國軍隊也面帶驚恐。
朝鮮的牛車和中國的木製大車大同小異,很特別的是朝鮮婦女吃苦耐勞的頂上功夫,四方見楞的結結實實大包袱,少說也有十幾公斤重,頭上墊一個園形草墊,頂在頭上,四平八穩,那樣擁擠,也沒見那個包袱掉下,「立柱頂千斤」倒也合乎力學原理。
1953年在大連養傷,父母寄來四厚冊高植翻譯的世界名著長篇史詩小說《戰爭與和平》,臥床中看到列夫托爾 斯泰伯爵描寫1812年俄國在拿破崙法軍攻擊下,軍民潰退的場面,不由拍額驚嘆,除了時間和空間的差別,戰爭的場面歷史的重複是如此相似,托翁把戰爭與和 平兩種狀態真是寫盡了,這才是真實地寫戰爭,再看別的戰爭小說遠離真實,味同嚼臘。
卡車開到一村,卸下電報設備,我又看到一位穿白色棉襖的老者面帶恐懼與憂慮。軍情不明,鄧竹書(軍大一同學)帶我打聽消息,我正討厭電報機響,老鄧粗通朝語、俄語,跟著他也很方便。
第一印象是北朝鮮很窮,農村一律土屋,樹條編成荊巴裡外塞抹泥巴便是四壁,稻草層層鋪上,便是屋頂,幾根樹條插成井字形便是窗戶,木框格上內糊高麗紙的小門彎腰才能進入,北朝鮮到處是金礦,不知為何人民這樣窮困?
進木框大門,一邊食槽上栓著黃牛,一邊是農具雜物,院內東邊草屋傳出醉醺醺的歌聲,門前一塊方石(充作台階)下一堆亂鞋(黑色橡膠注塑的,幫底連成一體,方口,鞋頭出尖,朝鮮男女通穿)
拉開荊巴小門,一股酒氣,十幾個人圍坐一圈,一律民服,人人手搭鄰座右肩,合著歌唱節奏左右搖晃,中間大約是酒具、菜餚。無人理睬,只好把門關上。
「日本統治五十年,音樂影響會很深」鄧答
身後門開了,回身見出來一人,上前來握手,原來他到過中國,略通漢語,這群是郡黨政官員正準備逃到中國,借酒澆愁,似乎白吃白喝,農民有供應義務。
問他金首相(金日成)在哪裡?人民軍退到哪去了?敵軍已打到什麼地方?一問三不知。前面有沒有敵軍,距離多遠?他也茫然。
他拿出地圖指著朝鮮半島東西兩岸說:「人民海防軍…」大意是將在兩岸登陸,前面擋不住美國軍隊,學美國仁川登陸一樣,把猛進的聯合國軍從後方包抄,攔腰截斷。我以為是說朝鮮的海軍。
我倆都以為海防軍是指海軍。聽來聽去,原來他口音不清,他所說海防軍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
「倒是好主意,中國哪有海軍哪!」鄧說,
「小老弟情況不妙呀,孔子講究: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我們足履險地呀!」鄧轉臉對我說。
「怎麼?」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一直沒怕過。
「金日成都不知跑到哪去了!與兄弟部隊聯絡,預定地點都已被敵軍佔領,防禦作戰泡湯了。總司令聯絡不上,你聽炮聲有時響在右方有時響在左面,有的似在後方,我們可能闖到美軍後面來啦!」
「不是林總,是彭總,過橋哪天,衝到前面的吉普車上的就是,現在彭總連電臺也甩在後面,不知下落?」
「唉,嫁出去的丫頭,潑出去的水。看起來有些人真聰明,一聽說入朝都開小差啦!」
「對,入朝後,還有跑的。」我補充說。
「政治部郭主任認為那幾位軍醫「起碼不是新兵」是說給我聽的,結果都是逃兵,沒影了」我說「出水才見兩腿泥」我心思「我這中央軍起義的,比你們也不差。」
「怎麼辦?只好準備各自為戰啦!」鄧接著說。
幸好第二天,老鄧帶來消息,彭總孤身闖到敵後離我們不遠,部隊前鋒已看見敵營燈火。
鄧說:「彭總在一個金礦洞裡找到金日成首相,金首相同樣不知敵情,彭總電臺也丟了,和各軍聯絡不上,又沒一個兵保護,好險那!」
先頭部隊已看到敵營燈火,防禦戰改成了遭遇戰。鄧說這倒好:真打陣地戰,白當炮灰,全軍遭殃。
戰鬥員們土木作業嫻熟,隱蔽得都很巧妙,但是我想這一米深的戰壕經得起美軍二次世界大戰中毀滅日本皇軍的遮天蓋地的炮火準備嗎?我遠離前方連隊,隱蔽在松蔭下,鋪著大衣側身臥在一處光潔的長條石上,肚子裡咕咕地響。我想這幾萬戰士跟我一樣,吃什麼呢?
從安東帶來的軍糧早吃光了,又想起了前夜朝鮮官員吃窮百姓的樣子。晨曦中望著峽谷對面蔥翠的松林,層層迭次 的遠山, 想這麼清悠、幽靜的畫境頃刻間便會受到摧殘毀於炮火,又想到雞冠山前一列列兵車上臉膛被海南島的太陽晒得紫銅壺般的精壯戰士們,出國前並排躺在安東商家店 鋪地上呼呼大睡的戰士們,正在戰壕中挨餓等待□殺,…
時間一秒一分地過去,熬了幾個小時也不見動靜。
峽谷中出現白旗與歌聲,一隊隊婦女白衣彩裙,打著似乎是南韓國旗,大約是去歡迎美軍。我很驚詫。
馬達聲近,峽谷中公路兩旁出現士兵,不像美國人,裡里拉拉,散散慢慢,公路上一輛輛炮車開路,卡車後繼,已經走近了師司令部,前方尚未開始攻擊,我趕快鑽入戰壕,一分分,一秒秒,等待著攻擊信號……
終於聽到槍聲,接著衝鋒號吹響,幸好是一營南韓新兵,開始楞頭楞腦,頃刻卡車被打爛,堵住公路,這些韓國新兵被端著刺刀的戰士追得到處跑,初戰我軍傷亡極小。
等到1951年第五次戰役以後,這些銅壺臉的戰士一個也見不到了!
特別是1959年當我轉到東北軍區金縣後方醫院讀到《戰爭與和平》中年輕有為的安德列公爵,從軍後在水塘邊 看到一群俄國士兵洗澡,陽光下一堆白色肉體在水波中扑騰閃露時的感想──未來的一堆炮灰時,便想起了這無數的性命,從黑龍江的臨江打到錦州,打到關內天 津,打過長江,打過武漢,渡海打到海南島,都沒喪命的一群,竟然葬送在不相干的朝鮮半島上,難道是冥冥中的安排?而我在前線幾乎每天都在自言自語:「今晚 我準沒命」,「我絕躲不過今天這場□殺」,「我活不過夜十二點,絕躲不過這一劫」(但並不知道害怕,父母兄弟姐妹全拋腦後,當時都顧不得想。)然而我卻活 著回到北京。
1955年母親遍請娘家親眷在西觀音寺胡同一家新開的小館「益康食堂」為我設宴接風慶祝「全屍全尾」回歸。母親告訴我說:漢城陷落(我被截在敵後),你父親握著放學歸來的你弟弟的手流著淚說:「養老全靠你了,你哥哥算完了,回不來了!」
席上母親不無自豪地說:「勝利,勝利,這就是剩下的人」
母親的姑媽,我的姑外婆馬上批判道:「你這話,思想就不前進了。」
把思想進步稱作「思想前進」,把勇敢稱作「有勇氣」是京城老舊家族圈中的常用詞彙。
我的這位姑外婆,是母親眼中的女中豪傑,裹著小腳當過中華民國最早的女子中學的教導主任,嫁給了最早的國民黨元老,見多識廣,稱毛澤東的詩詞武功是「亙古一人」,文革中在上海被抄家後死去。
用機槍打飛機的志願軍士兵
志願軍有一條紀律,不准對空射擊飛機。因為輕武器對空射擊不僅打不下飛機,反而會暴露地面部隊目標,招致敵人更準確的轟炸。這是中國軍隊在入朝參戰的初期,在不具備地面防空火力的時候,用無數士兵的鮮血換來的教訓,以至於紀律被強調得十分嚴格,違反後的處理也十分嚴厲。
朝鮮停戰後,我調到後方機關,得以悠然欣賞北朝鮮山川之美。隱居在小山溝,並不感到狹小、寂寞,大自然給我以慰籍。 每逢黃昏臨近,晚餐後我便在小山尖上呆坐。呆看遠近群山色彩的變幻。空間上遠峰層疊,由金黃而桔橙,而瑰紫,而深棕而深紫,而深灰而淡黑;時間上黑夜降 臨,由遠而近也經歷了上述色彩的變化。
盛夏大雨滂沱,不再有雨中行軍的狼狽,卻留有全身滲透、落湯雞般在雨中掙扎的感覺:滑、溜、閃、定,從未跌 倒反倒覺得好玩。沒有了空襲,告別潮濕的防空洞穴,臨窗觀雨,更是一景。北朝鮮草屋窗戶太小,樹條間糊上高麗紙,而小門更像窗戶,門坎高約一尺,敞開長方 形小門,便如在畫船艙裡觀景一般:小河暴漲,山洪萬馬奔騰般湍急,衝過石頭,飛起浪花,在遠山綠林襯托下斜飛的雨腳,清晰可見,間斷而連接的雨線,在天空 中隱形,然而一過山際臨界線,後有綠山襯托,立即全部顯現。
雨後在村外公路徜徉,一次驚訝地發現,公路一側淺坑中,竟有半尺長金紅色小魚,三、五遊戲於澄澈見底的淺波之中。在雨後清新空氣中令人奇趣橫生。
偶有閑情,會有更多發現。我愛獨行,一次越過幾個山頭,月下發現石柱閃著白光,近看柱為方形,四角磨園,每 角兩側石線筆直。似是古代墓地,但又沒發現墳墓,可能已被革命除去。沿小溪而上是松林,圓月高懸在松枝空隙,在溪水反光中,十分皎潔明亮,冷光射透小溪, 潺潺水聲中,白石潔淨,紋理清楚,顯現這不就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嗎?唐詩產生的典型環境,原來詩人王維只是白描,說大實話。他是佛家居士,心靜 自會欣賞清境。
提起松林,滿山遍谷,尤其遠離公路及民居的深谷,幾千年未曾開發,每晚臨睡靜聽松濤,山風不斷撼動山林,那嘩嘩不斷的濤聲,千山萬壑,夜不絕響,那音樂真是大自然恩賜,萬方樂奏,也難比擬,聽得讓人捨不得睡,夜夜在松濤聲中沉入黑甜夢鄉。
一直以為北朝鮮農村是典型的自然經濟,自給自足,原始落後,自從看了全球華人晚會後,有了新的視野,對老子道德經中欣賞的古代生活,也有了新的認識。
朝鮮以村為範圍,以家庭為單位,自給自足,萬事不求人,沒有草原與羊毛,家家階前有籠養兔,可織兔絨毛衣, 幾乎家家有棉田,村頭有瓦窯,盆缸瓦器俱全,唯一商品是無冬立夏,男女通穿的黑橡膠鞋,如漢人露腳面的便鞋形狀,塑工簡易。生活極簡樸,偶爾見有村民在小 河邊洗刷宰過的狗,日常是大銅碗內潤澤如脂的高麗稻大米飯,加朝鮮泡菜,每家屋後挖大坑,十幾口大缸淹制各種辣泡菜,冬季蓋上草帘,終年吃大白菜。古稱夫 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我很嚮往,但對「舉案齊眉」總難理解,我家的條案丈把長,在八仙桌後,誰也舉不動。到北朝鮮才長見識,所舉的案原來是小餐桌,尺多 長見方的長方形,很像有翹邊的木盤,兩側是古代彫刻的木架支撐,還保留了中國古代的席地而坐習慣,兩腳可以伸在案下。敬老!房東兒媳閨女們先請老爺爺開 席,舉案奉上,「案」上有一碟小菜辣蘿蔔絲,正菜是酸泡菜,一銅碗米飯,一大銅碗米酒(似豆漿一般,稍黃,酸甜不辣,據說就是中國古代的黃酒)。
房屋結構簡易,實用,居室一律朝陽,採暖,採光,西側為廚房,加深一、二尺,兩三鐵鍋固定嵌在泥灶,鍋有內 縮兩寸之鍋沿,故鍋蓋密封,燒水燜飯,從不炒菜,也沒有油瓶。調味用自製黃醬。灶坑通過中室及東屋外豎起的煙囪冒煙,是簡易暖氣。泥巴牆壁,全靠火炕取 暖。冬季屋內如春,行軍疲勞,腿烙在熱炕,極為解乏。
屋內土地鋪以炕席,夜以代床,入門鞋脫室外,冬季大雪封門都不出屋,偶爾出村,身披棉被,匆匆來往。滿谷栗 子樹,針殼落地而裂,一殼四、五枚,家家儲存,埋炭盆灰中,澎叭爆裂,算是點心。村村有蘋果園,作為水果。我有人緣,房東老大娘總有熟栗塞我枕下,去買蘋 果姑娘笑迎,總是多給。
那時北朝鮮農村沒電燈,叫「燈盞」,發音和漢語一樣,形狀和漢地出土的銅燈盞文物一模一樣,噴壺似的,燈盤嘴托燈捻,不同的是瓦制。
經歷千年風雨,日本幾十年殖民統治,共產五年專制,民間竟然保留那麼多唐代生活用品。像萬里雲南保留的古曲一樣,離唐文化愈遠的地方或民族,保留的影響越久,像凝重的化石一樣:
服裝:女性紅、黃、綠、紫長裙,白、黃淺色短襖,男士肥褲斜襟短襖,男女脅下繫帶,不用鈕釦,唐裝竟保留了一千年。
木屐:與日本的木屐拖鞋不一樣,是整個木頭雕空的鞋,狀如冬靴,和西班牙的古雕木鞋相彷,雖然已不再穿,但都像文物一樣保存。
官帽:像京舞台上武醜戴的馬尾巾,細金屬絲編織,精緻程度和明十三陵出土文物相似,也在民間保留,那時還沒來得及學大陸破四「舊」。
唐詩:有文化的老人都能即席吟詩,懂得格律。
唐詩在老一代朝鮮人中的普及程度令人驚訝,軍、師、團、營首長們常常遇到應和的尷尬,除毛、周等上層人物擅長詩詞外,紅軍大都土得掉渣,都是「打土豪,分田地」出身的草莽好漢,懂音律者鳳毛麟角。
某次在折疊屏風前,老者勸過朝鮮米酒,品嚐朝鮮小菜之後,面對案上雞豚,主人舉杯,吟詩一首,看我們聽不懂朝鮮族音,還用半楷書半行書的恭整字體抄錄呈來。原詩已記不清,但平仄諧調,首長命為朗誦,讀來有音樂美,因為當時挑毛病才記得兩句:
我向翻譯說,詩中忌有重字,不如改為:
老人客氣地說,改得對仗很好,但平仄不諧調,此地就叫松月谷,是用當地真名入詩。
首長們斜我一眼,似乎不知深淺,自討沒趣。
臨到和詩,軍政首長們互相推諉,最後說「小鐘來一段」。
我心思:「詩還論段!這陣想起我來了,吟出你們也不一定欣賞,再說也真做不出來,和詩要步原韻,哪那麼容易?!」
聽說有酒有肉,恰好鄧秘書鄧竹書先生趕來,看過原詩,出口成章,好詩可惜早已遺忘乾淨。
後來沉下心去不再想它,記憶竟然鮮活起來:
「感君高義孟嘗(注1)風,詩酒洗塵愧盛情;
席聆豪句心頭暖,窗臨皓月玉宇明;
豈辭千顱為盟祭,敢拋萬血護元戎(注2);
首相志吞三千里(注3),婉動疲師獵漢城。」
沒想到是鄧竹書這位國民黨起義人員,替共產黨保存了中華文化,靠他解圍,挽回了尷尬。
當時看老者的表情:默默點頭,完全看懂。首長們哈哈一樂,只嚷著:「吃菜!吃菜!」
回國後幾十年夢魂幾度飛越關山重又造訪朝鮮父老,魂牽夢繞於純樸善良、敬老重教、知書達禮的朝鮮農戶。電視 上見到北朝鮮婦女抱著小孩投奔南朝鮮駐北京使館,被中國警察沒頭沒腦揪了出來,心如刀絞,不覺淚落,這送回金正日魔掌,不堪設想!短短几年餓死一半人口, 古稱「靜謐山川」不知糟蹋成什麼樣子?金日成急於改革文字,把漢字、唐詩當敵人一樣,現在才有真的理解。
是誰消滅了東方文化中的人道主義、道德仁義?
註:1 、孟嘗君是春秋戰國四君子之一,極為好客。
2 、首相與元戎指金日成。
3 、三千里江山指北韓與南韓全境。
(15):彭德懷曾否虐待戰俘?
1953年秋,38度以南的板門店。
這裡是中朝軍隊與聯合國軍交換戰俘的地方。
兩個美軍中校夾著一個韓國軍隊中校,級別平等,三人一橫列,步伐整齊,來到中朝方長方形木桌前辦理手續,在戰俘名冊上簽字。
美國人身材很高,中間的韓國軍官總是很矮,顯得瘦小,看上去有點好笑。都是深橄欖綠的夏季軍裝,樣子也有些相像,鴨蛋形長圓平頂軍帽,大帽沿前伸,比臃腫的冬季軍裝顯得簡樸、精幹。
前方十幾米就是聯合國軍一方,一道無形的線劃分南北,敵我分明,除雙方代表,均無人越雷池一步。
我方比較嚴肅,對方沒有階級觀念、階級仇恨、敵我要劃清界限之類意識形態,隔著一條線總有交流的表情流露, 一個黑人士兵不斷向我擠眼(俄國人對陌生人眼是起一隻眼,用一隻眼不斷開合,表示幽默,美國黑人士兵更多是想交流感情,以為人類都是朋友,毫無敵對情 緒),我則不予回應,鐵板起面孔,劃清敵我界限。
1953年10月停戰之後,雙方談判要地:38度線以南的開城便成了楔入南朝鮮境內,意識形態鬥爭的前線: 建立臨時房屋和對方比速度,談判桌上國旗比大小,一切要壓倒對方,連物資供應也集中全國物力,軍毯在灰帆布帳篷裡滿坑滿谷、堆積如山。挑選全國劇種化妝最 美,服裝、佈景、劇情內容最適合打動外國人的越劇,由浙江演員天天上演。1952年10月1日國慶節、1953年5月1日勞動節的閱兵式,天天在廣場播 映,擴大影響,天天軍民坐滿,大人小孩不時發出警嘆!其時大陸經濟建設五年計畫,還沒開始,但展現在開城都是另一種面貌,富強得很。
停戰後志願軍領導機關除了組織大規模勞動,幫助北朝鮮軍在一片瓦礫之上重建經濟外,本身沒多少事做,政治部主任愛搞形式主義,每月除召集各科室分別提出政治工作計畫外,完事大吉。除了每週辦舞會,還要遊覽一番,我們便同去開城,順道參觀板門店。
我問當地的李參謀,我方南韓遣返戰俘,怎麼沒見有韓國戰俘?李參謀手伸八字,作手槍狀。我立刻明白北朝鮮軍 人民軍,不論美國人、本國同胞,凡落入手中,一律槍斃。入朝初期,彭德懷司令員曾給金日成寫過長信,字斟句酌地翻譯,苦口婆心地婉言相勸金日成放棄斃俘政 策。介紹中國三年內戰中善待國軍戰俘的經驗,發給銀元作路費,開具路條,一路放行,去留自由,明知許多戰俘不會返鄉,放縱他們回歸國軍,作活廣告,使國軍 士兵毫無恐懼,一旦被圍,大批投降,許多老相識卒眾來歸,看來,金日成沒有聽眾勸告。
當時不由想起曾經常見的韓國軍隊被俘士兵,大都寬寬的肩膀,比中國士兵更顯健壯,營養充足,在老志願軍兵站醫院與志願軍同等艱苦待遇,大多經宣傳俘虜政策臉上快樂且不知愁,他們都想不到很快便會送到人民軍......。
當時追思往事同時,不由想起從中國版圖「獨立」出去的外蒙古國歌:
北朝鮮左右兩岸有許多小島,戰爭中被美軍佔領,記得去年網際網路上報導,朝鮮人民軍在一個小島上把三個美軍士兵(其中一名是工兵)活著挖出肝臟,弄熟吃下肚去。煽動士兵仇恨人類到此地步!
這種把一部分同胞,或一部分人類,當作整個階級來仇恨、來消滅,和納粹民族主義把猶太人作為整個民族來仇恨、來消滅是一樣的,不過是左與右面目不同。
在入朝初期,第一次戰役後,美國戰俘就面臨險境。
在大館附近,我住在偏僻鄉村中一個兵站醫院。當村婦們得知前方送來一個美國戰俘,一幫婦女拿著窄窄的朝鮮菜刀和衣剪,便衝到醫院,要親自報仇,護士們拚命抵住柴門,幸而北朝鮮人聽從勸告,否則美國人會慘遭凌辱。
這是美國人歷史上從沒遇到也沒聽說過的。
據護士們說,美國人一點兒不知情,還天天和護士們「耍活寶」用口腔鼻腔,模仿各種樂器的聲音,給護士逗樂。 沒有餐具,用借來的朝鮮銅碗,盛大米飯,優待美俘,特加兩塊罐頭牛肉,兩根細樹枝算作筷子,美國人不會用,三下兩下把稀有的兩塊牛肉都弄到地上,美國人只 是尷尬地聳聳肩膀。我想若真見到刀剪衝來的陣勢,他會發抖,不知所措,一掃樂觀情態。
志願軍方面優待戰俘,並無人道主義內涵,當做反間(五種間諜計之一)計運用,利用敵人活口,瓦解敵軍。
當時為監督執行交換戰俘,請出五國觀察團,中朝方請波蘭、捷克軍事代表,美國請來瑞士、瑞典代表,雙方共請 的代表是印度,常見捷、波將軍嬌陽下脫去將軍服,赤膊坐在俄制吉普車內在開城街上兜風,不講軍風軍紀。尤其印度軍隊(李參謀說)把車開到農民菜地,拔起蘿 卜,從不給錢。農民追討大罵,中國方面的翻譯馬上代為付款,當時周恩來在爭取團結印度總理尼赫魯,我警訝於中國的國外統戰做到如此精微的程度,(印度總理 尼赫魯在世時在世界上有相當威望,被周恩來當時成功地加以爭取利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作為團結第三世界、保護中共專政、否定人權的武器,算做由周恩來 與尼赫魯共同提出,實際上出自毛澤東之手,早見於1947年共產黨文獻。我問李參謀:「這有無高人指點?」李答:「中央李隊長坐鎮開城但不露面。」我問: 「李隊長是哪一位?」答:「不知道,猜猜看!」
作為司令員,彭德懷把一切責任歸諸於自己。在虐俘方面,由於沒有人道主義的教育,(共產黨批判為資產階級人性論:人道主義是不講階級性)所以也難免虐俘行為。
1951年新年,第二次戰役中,由於美軍、韓軍普遍知道北朝鮮不留俘虜,一律腦後開槍。戰俘躺倒地上,死也 不肯離開戰場,一個戰士津津樂道發明的絕招,把黑人俘虜捆住用電線或銅鐵絲繫住生殖器官,俘虜被乖乖牽著走,此事若在國際上曝光,不知會掀起多大影響,當 時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配合默契,法國共產黨《人道報》著名記者貝卻敵,天天在板門店轉悠,一似鶴立雞群,高高的細長條身材,一身灰西服,一圈灰髮,閃著光亮 的禿頂在人群中極為顯眼,專找美國方面的紕漏,向世界揭發,但對中朝方面絕對沒有負面報導,許多事情也不可能讓他知道。至於隱密犯罪,1953年底我在平 壤附近兵站醫院躺在多人大坑上,就聽到一個戰士說:「他們排長把美國女俘三十多人都強姦過,命令戰士把住洞口。」但是沒有戰士揭發。
按解放軍條令,上級投敵,下級有權開槍;但沒有針對上級強姦俘虜的一款。這和大陸土改中貧農向地主富農家庭 集體進行階級報復有些類似,《關於土改中的違法亂紀》的中央文件發到軍隊團一級,地方縣一級,寫明五十年代初鎮壓反革命殺掉40萬人(包括南方剿匪,這 40萬數字對內恐怕也有很大保留)尤其土改中違法亂紀,令人觸目驚心,地主家的姑娘、媳婦都成了輪姦的對象,開大會批鬥,綁在草臺各大柱上曝晒,等觀眾散 盡村幹部,土改積極份子肆意施暴,這些就是毛選開篇所謂的「流氓無產者,最能勇敢奮鬥」的共產社會基礎。彭德懷重視俘虜政策,對美韓俘虜不錯,不知對此等 文件中虐待中國同胞的案例作何感想?是否也充滿階級仇恨?據我所知,彭從未對此種狂虐「地主階級」女同胞的普遍獸行有過任何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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