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自己年幼無知,受騙上當,17歲追隨革命,19歲與工商業兼地主家庭決裂,參加革命工作,25歲被誣為右派,勞動教養了22年,47歲才知道點受騙上當的道理。
我在「415」勞教筑路支隊,「101」中隊當組長時,有個張僕組員可是至死也不知道受騙的特殊勞教右派。
張僕原冶金工業部副部長,曾是李井泉抗日挺進縱隊的參謀長,因57年時給黨委書記提意見,說他是家長式作風,一人說了算,不尊重黨內民主,被打成右派後,降職降級,下放到重慶嘉陵江機械廠當監委書記。因始終不承認是右派,多次跑到北京去找他的老首長們申訴,被加重處分,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弄到車間勞動,他便更不認罪。他說:「我要直接去找少奇同志,你們說的不算。」為此,廠保衛部派了二名幹部白天監督他,晚上又派兩名幹部監視他的住處,因為他的妻子是重慶外貿局的局長,住的高幹宿舍,監視的幹部只能在門衛通宵坐守,感到十分疲勞,迫使領導另出良策。保衛部長終於想出了一個萬全之計,由單位倒貼工資,申請送去勞動教養。臨走前,黨委書記找他去說:「張僕同志,你也是老革命,知道依靠組織才能解決問題的道理,所以我們決定送你去學習,依靠那裡的黨組織,徹底地解決你的問題。」用小車送到我們的「415」,「101」右派勞教隊,並編到我的小組。
張僕,大學文化程度,世代書香門弟,北京人,約40歲,身高一米八五,像貌堂堂,那張方型臉上,總掛著一絲善意的微笑,穿著一套蘭色高級毛料中山服,確實是有點首長風度。他和氣地稱大家同志,也沒人願意去糾正他。每天大家出工勞動,他坐在工棚寫材料,有時也背著雙手,帶著微笑到工地巡視一週。晚上學習,他還認真地記錄大家的發言,但他自己卻從不犮言,也不作任何表態。除了不准他外出,幹部們對他不理不採,聽之任之。所以我們大家把他看成「特殊勞教右派」。
他真正得意的時候,是支隊電影放映員每月來我們隊放映的日子。也可能是我們隊倪管教從擋案中得知,他能寫一手很好的毛筆字。那時放映前,要映很多政治宣傳玻板,在玻板上寫毛筆字是文化程度極低的幹部和放映員們的一大難事,也是張僕能一展才華的大好機會。放映員恭敬地送上茶水,幹部們圍在辦公桌旁,看他捥起袖口,筆走龍蛇,字字蒼勁,儼然是首長題詞的大家風範。當銀幕上出現他的大揮時,所有右派心悅誠服,拍手稱好。
1968年,「文化大革命」的邪火越燒越旺,席捲中華大地,也燒到了「415」勞教筑路支隊。我們隊的大權,被革命造反派的「王土匪」所奪。為什麼稱他「王土匪」呢?這裡得講一個小小的故事:1967年的端午節,我們隊伙食團買了20只鵝,準備給大家過節吃。燒在鍋裡的鵝肉,正香氣四溢之時,王隊長帶領他的紅色造反派哥兒們約50餘人,正好經過「101」隊,進來休息。他們嗅到鵝肉香味,便起了賊心。他把岳毅指導員叫到院扒裡來批鬥時說:「你們這些走資派的階級立場站到哪裡去了?誰說資產階級右派勞教分子還有資格吃鵝肉?既然右派是否能吃鵝肉,沒有最高指示,但也不見經傳,岳指導員當然不敢吱聲。於是,他便命令炊事員全部端出來,讓他的哥兒們飽餐一頓,個個嘴角流油,揚長而去。從此我們說:煮熟的鵝兒都會飛。背後叫他「王土匪」。
「王土匪」原名王四海,是部隊上一個班長轉業到「415」工作的,出身城市流民,沒文化,卻長得一身橫肉,過去在我們隊就是有名的打手,不少人都嘗過他拳頭的滋味。他捆人時,要先用鹽水把繩子泡過,所綁之人便會入骨三分,留下終身痕跡。他的掌權,當然是給我們帶來了更大的災難。
為了表示他的紅色革命造反派比其它一切造反派更革命,對階級敵人鬥爭更堅決,他制定了幾項無產階級專政的新規定。
1、早晚請罪制度。所有右派勞教分子,每天早上7時,晚上7時,列隊站在毛主席像前,低頭彎腰,口念: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我罪大惡極,請毛主席寬恕。
2、廢除每十天休假制度,改為每十天相互檢舉鬥爭日,每人必須揭發他人三條反改造罪行。
3、停止發放每人六至十元的零花錢,作為造反派的活動經費。
政令一出,全隊惶然,恐懼使右派們寢食難安。適有廣西來隊探親的家屬說:「你們這裡還算好的,我們那裡有個縣的五類分子全部殺頭。聽說還擺了人肉席,大家更覺末日來臨。」侯國桓是我隊有名的膽小鬼,其人矮小瘦弱,走路都怕踩死了螞蟻,性格和善,從不與人爭長論短,也是我們隊年紀最大的右派。為什麼他也會成為右派勞教呢?我曾向過他:「你膽小怕事,難道57年也敢給黨提意見嗎?」他說:「我哪敢提什麼意見啊,因為我是鐵二局處理枕木防腐工程師,常因堅持操作規範與黨支部書記發生爭執,遭他報復挨整的。我已近晚年,只想能回北京與老伴和兒女見上一面便死而無憾了。」正巧他這次親耳聽到廣西來的家屬談吃人之事,其內心恐懼,可想而知。一連幾個晚上,都因他做惡夢大聲慘叫,鬧得大家不勝駭然。當時正值武鬥升溫,紅色派的鐵路工人,攻打巡場芙蓉煤礦紅旗派,械鬥慘烈,我們住地的公路上,時有死傷的造反派屍體,兩派中只要有人作亂衝進來殺死右派們出氣,悲劇定會立即發生,誰敢站出來為右派說句話呢。因此大家的擔心和恐懼並非庸人自擾。
王土匪規定的一、三兩條並不可怕,第二條卻給所有的右派們帶來無限的恐慌,誰沒有說過幾句錯話呢,萬一有人對自己有積怨,都可以乘機報復,所以說是人人自危、個個惶恐,朝不保夕、長夜難眠,怕夢中說錯反話,遭到檢舉,大禍臨頭。
想不到第一個被撿舉揭發出來的遺是特殊勞教右派張僕。他的罪行是書寫反動日記,特別是在日記中寫有祝少奇同志生日的詩詞。王土匪早就看不慣這個官架十足的特殊勞教。他說這是岳毅走資派對走資派的包庇,是威風還沒有打倒的大右派,竟敢寫詩給黨內最大的走資派劉少奇唱讚歌,你等著為劉少奇收屍吧。僅管他把詩說成屍,把讚說成鑽,也決不會影響他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力。打倒右派威風的辦法當然是打翻在地,踏上一支足,永遠不得翻身。一拳打過去,正中張僕鼻子,臉上開了個五彩花面,紅的血白的鼻涕,青的臉,他差點就仰翻在地,幸好還能穩住沒倒下,王土匪解下腰間的軍用皮帶,對準他的腦袋猛抽起來,銅扣打破他的頭部,鮮紅的血液流在他的眼上,他沒叫痛,反而笑著說:「同志,你何必這樣呢?」那笑容使我們看了心痛,那笑容更激起了王土匪的憤怒。他將張僕打翻在地,反縛雙手,好一頓拳打足踢。他卻堅持住不吭一聲。王土匪以為打死在地了,便說:裝死就是抗拒改造,死了也是自絕於人民。語音剛落,張僕竟站了起來,仍然帶著微笑說:「同志,何必呢。」他這種打不濕扭不干的堅強性格,使王土匪拿他無計可施,只好關起來叫他反省。
文化大革命,本來就是一場由毛皇抄作的荒唐鬧劇,風起雲湧,瞬息萬變。幾天後,公安部下達命令,勞改勞教部門不准衝擊,不搞奪權。王土匪只好灰溜溜地下臺,仍作他管生產的分隊長。他所宣布的政令當然作廢,張僕也放了出來,依然過他的特殊勞教生活。
通過這次被打鬥之後,張僕開始懷疑自己的處境,主動找岳指導員質問:為什麼要和這些右派勞教關在一起?為什麼不發給他原來的工資?為什麼要對他進行這樣殘暴的批鬥和打罵?
岳指導員只好明確地告訴他:「你是單位上送來代管的右派,比他們有所不同。有什麼思想上的問題,寫出書面,我們代轉給你的黨委。你的工資問題,我們更不知道。我們受委託的責任是:決不允許你外出生事,保證你的身體健康。至於王隊長打鬥之事,現處文化大革命時期,全國皆然,你是應該理解的。」
張僕之所以是「特殊勞教右派」,除了不勞動外,他還不能享受一般勞教一年可以享受的探親假,也不能享受工休時請假趕集的待遇,實際上他是劃定警界線內的自由犯人。
時逢春節,隊部為瞭解決家屬探親住房,在空地上搭起一大間茅屋,以竹蓆為牆,木板為鋪,十分簡陋,但能令久別的患難夫妻們,相聚相親,互訴衷腸,亦是難能可貴的了。但作為右派勞教的丈夫,每天卻在工地勞累,晚上兩小時學習後還要聽岳隊長訓話,只能有很少時間培伴家屬和子女。但張僕卻不知趣,每晚必逐家拜訪,微笑著坐在一旁,不聲不響,久久不願離去。右派妻子們確實難堪,又不便逐客。我小組的陳道千,妻子帶著女兒小燕探親,深受其干擾,因12歲的陳燕長得活潑可愛,張僕託人買了糖果來送給她,整天坐在家屬旁,甚至夜深也不離去。大家得知此情後,非常不滿,自發地在小組會上對張僕進行批鬥,逼他交待動機和目的。他說:「陳燕很像他的小女張茜,所以愛她,並非有意干擾他們。」我說:「誰教你的妻子是當官的,不敢帶女兒來看你呢?」經我一說,他第一次收起了笑容,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
春節過後的一個工休天,正是大家吃中午飯時,一輛黑色轎車,開進我們的住地,司機之外,別無他人,下車後通過隊部,找到張僕本人,和他熱情的交談後,拿了幾包食物給他,先後不到半個小時,又忽然開車走了。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我託人發了電報,叫妻子帶女兒來此見面,她卻不敢。這次她到宜賓開會,叫司機小劉送來些食物,就算盡情了。」我也對他同情了起來。晚上,他用臉盆在爐子上煮了一盆麵條,請我們小組的人去吃。作好之後,大家一看,卻是一盆漿糊。原來他一生未作過飯食,冷水時便將麵條放了下去,就變成了一盆糊塗面。一陣笑聲之後,免強分而食之,總算領了個情,不拂美意,地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對大家說了好幾個「對不起、對不起。」
宜珙鐵路建成後,由於國家被毛皇折騰得一窮二白,到了經濟徹底崩潰的境地,無錢再修鐵路,「415」筑路支隊被澈消。我們全部轉移到永川新勝勞改茶場。
在與世隔絕,荒涼的東山上,愁雲慘霧,冷雨淒風,春去冬來,幾經寒暑,苦苦熬到1978年。毛皇死後,政局微開,劫後餘生的右派們,全部「改正」安置了工作,從地獄回到人間。成立了20年的右派隊宣布撤銷,由於張僕系部級高幹,須經北京原劃右單位辦理,剩下他一人未走,只好放在臨近的勞改隊管理。送去時亦未交待清楚他的特殊勞教身份。勞改幹部自然以犯人的監規來對待他,強迫他和犯人一起勞動。張僕反抗不從,多次遭到犯人們的毆打,遍體鱗傷,精神崩潰,痛苦萬分。當重慶市委用專車接他回去的途中,便精神失常,瘋了起來。妻子知情後,表示堅決不能容許他進入家門。重慶市委只好決定把他安置在高幹療養所,進行長期療養。他己身殘心死,無緣享受天年,不久舊傷復犮,昏然死去。
他的一生是:清醒時糊塗受騙,糊塗時難得清醒。該醒時他卻不醒,昏然後無時再醒。
時至反右50週年,余已過古稀,閉目思昔,他的音容笑貌,仍活鮮鮮的出現在我的眼前。故書此文,聊表弔念之意。
来源:民主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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