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今天你可能住在臺北、高雄、或是新竹,可是你的童年或者青少年,未必是在這些大都市裡度過的。我現在很喜歡碰到一個新朋友時便問他:
「你什麼時候來臺北的?來臺北以前你住在哪裡?」
這時候你會聽到好多小鎮的回憶:美濃、鹿港、苗栗的三義,或者在中部的梧棲、清水……這些地名都是一些小小的市鎮,像清水,很好聽的名字,更早之前它叫牛罵頭……你會覺得這些老地名其實保留住一些古老的記憶,而這些記憶我們都在淡忘中。
可能在經濟起飛的過程當中,由於迷信著現代化,迷信著科技,所有的鄉村人口、小鎮人口一窩蜂全部湧進了大都市——大都市裡的人,其實是另外一種流浪漢。
我有時候跟朋友開玩笑說,回想起來,有時候自己好像在世界各大城市當中流浪,紐約、東京、巴黎、羅馬等地跑來跑去;因為大都市其實是一種浮萍性格,你會覺得自己沒有根,飄來又飄去。
如果你是臺北市的外來人口,可能你今年住三重,明年搬到永和,接下來搬到板橋,然後也許有一天你狀況更好一點,可以在東區買到房子,你又搬到東區;可是不管是那一個區,其實都不長久,也不是一個有根的現象。我覺得這是現代大都會一個共同的問題,人並沒有在其中生根,可是如果不生根,就沒有辦法對這個環境產生很深很深的愛。
從歐洲回來後有一段時間,我非常喜歡跟朋友去美濃,看到家家戶戶門口掛著客家傳統手藝:一種畫上花的竹帘,也看到穿著藍布衣服、優雅的客家老太太們講話非常有禮貌,我會覺得這是一個有教養的市鎮。
這些是在大都市當中人與人發生了陌生、排斥、或者防範的現象裡所沒有的一種狀態。所以你會發現小鎮裡麵人人那種美麗、溫暖、親切,好像很容易坐下來吃一碗美濃的粄條,然後跟賣粄條的人就聊起天來,他也會很自信和得意地說:
「我很認真地做粄條,所以吃起來跟別家不一樣。」
這樣的人得到職業上的快樂,我覺得臺灣正在流失這種快樂,流失人除了賺錢以外、另外一種人性自覺的快樂。賣粄條當然可以維生,可是他還有一種快樂,他的粄條做到很Q,他告訴你他有特別的方法,你吃的時候發出讚賞,他就產生一種職業上的滿足感。
我覺得我們正在流失這種滿足感,可是這個滿足感是從小鎮出來的,因為過去的小鎮多屬手工業時代,比較悠閑、比較不忙。
我一再提醒大家,「忙」這個字是「心死亡」了,心死亡的現象,基本上一定是在快速度的都市裡發生,不會發生在小鎮。
在歐洲或者日本這些比較先進的國家,都非常重視小鎮文化,所以法國最貴的起司、最貴的乳酪、最貴的紅酒,都是小鎮的產品,送到巴黎時,還引起巴黎人對於精緻文化的多樣反省。
我在巴黎落腳的蒙馬特街一個街口,有三家老店都只賣一種產品,就是法國傳統的鵝肝醬。從十七世紀創店到現在,這些店堅持用老方法製作鵝肝醬,價格極貴,可是每天都大排長龍。我想這是我所提到另外一種人性居住品質,就是在這樣的居住品質裡,你覺得這一條街有了一個穩定的力量,有了一個讓你安心的力量。
記得我們在講到食物的部分,也提到新竹城隍廟口的貢丸,大家去過幾次就知道哪一家是最好的,因為粗製濫造的東西在歷史當中會被淘汰,精心完成的產品會得到大家的讚揚。
現代化的城市靠什麼賣東西?靠廣告!
我花很多錢打廣告,讓大家來買我的東西,可是有時候你常常覺得那些廣告費貴得離譜,然後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後轉嫁到消費者身上,可是品質並不見得好。
在一個市鎮裡,我相信大家心知肚明要買豆腐應該去哪家買、要買貢丸要去哪家買、要買米粉要到哪家買。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感覺到,小鎮文化因為有歷史,悠久的歷史會篩濾出真正的品質。可是在大都市裡,好像生意做完就互不相識,所以店家沒有這個責任感。現代商業城市當中,品牌須靠廣告來打響。小鎮的老字號靠口碑口口相傳,所以它有被尊重的人性品質與空間。
我們之所以比較小鎮跟都市文化,是希望能夠引發大家的注意,也特別期盼執政單位開始保護小鎮的文化。
老百姓不一定意識得到小鎮的可貴,他們看到的是眼前的利益。所以政府執政單位應該來做制衡,保護小鎮文化,否則整個城市都會被毀掉,大自然的環境也被破壞,最後受傷的其實還是全民。進步、成功的執政單位會多作反省,具備人文的教養,不會鼓勵老百姓一味短視近利,殺雞取卵。
来源:摘自《天地有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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