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難民--移民加拿大

發表:2006-07-10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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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的法律事務所這天熱鬧非凡,來了一幫上海人。「啊啦,啊啦」,鄉音充滿一房間。安迪在會見室內與大眾寒暄幾句,便開始正常的工作程序。眾人須先離開會見室,在接待室內等候一一召見面談。好在接待室內陳列各種刊物,儘管英文雜誌,但是其中花哨旑旎的照片尚可充當打發時間的消遣工具。

  安迪在多倫多有很多朋友。這些朋友確實很幫忙。他們時不時引進各路人物,幫襯安迪的業務。安迪呢,古道熱腸,喜結人緣。朋友有事情找他,他總能想辦法出主意,往當事人身上著想,排憂解難。

  這六位上海人從上海直接飛來多倫多,一來到多倫多,個個都聲稱要報難民。那幾年,大概在上世紀90年代後半截,從中國飛來加拿大報難民,成了一道風景線。各種理由都有。有的因為民房拆遷中遭到公安粗暴對待,憤而出走,到加拿大尋求安居樂業之地。有的因為離婚前已生育一名子女,再婚後意外懷孕,計畫生育政策逼迫她墮胎,悲情難遏,到加拿大為加拿大增添一員可愛的小公民。有的因為湊熱鬧,在公眾面前嬉笑怒罵,嘲笑時政,被公安拿了,事後悵惘出逃,到加拿大來體驗集會自由的滋味。不一而足。在這裡,聽起來這些都是貽笑大方的理由,卻也足證中國有些地方的治理確乎乏善可陳;然而,這些人竟跑來加拿大投訴上訪。可也真有這種事,加拿大移民當局竟正經百般地收留了這些可憐蟲。

  安迪很認真對待這些說法的。他從加拿大人權憲章的精神出發看待這些說法。凡經過他的手,難民個案一審都會通過。安迪逐一接待這六位同鄉時,還分別提醒他們加拿大的私隱權。他告訴他們最好先去辦理駕駛證,駕駛證可以用作身份證明;用不著時時亮出中國護照證明自己身份。

  這六位來者,其中有一位下崗的紡織女工,未婚,年齡最小,二十六七,稱呼她愛倫;有兩位離婚女士,一位稱呼她麗娜,三十出頭些,原是銷售員;另一位稱呼她瑪麗婭,原是個體戶,出三十奔四十的娘們;有一位已婚女士,四十光景,出來前同先生共同經營私人企業,做鞋帽生意,稱呼她籐勝美子。這是她自我介紹時特意告訴安迪的,因為籐勝美子去過日本,所以她有一個日本名字。還有兩位男士同這四位女士同行。一位姓王,另一位姓張。王先生,三十幾的樣子,也去過日本,稱呼他龍太郎。張先生是一位文人,四十出頭,在上海一所大學任教英語,稱呼他張教授吧。

  此刻,這六人都到了加拿大多倫多。此刻,這六人都成了安迪的法律服務對象。此刻,這六人都提出了申報難民身份的申請。

  六人之一:張教授

  先說張教授。他原想使用他專業所長,作安迪幫手,同時也好照顧一起來的患難弟兄姐妹。安迪向來與人為善,樂於給張教授這個機會。安迪吩咐張教授逐一收集各位的個人資料,如姓名,出生年月,家庭資料等等;然後,再作英文翻譯;繼而,將英文資料輸入電腦建檔。可惜,張教授的好意沒被他的同行夥伴理解,紛紛拒絕合作。安迪只得收回成命,指派助手為這六位弟兄姐妹逐一面談,展開個案準備工作。

  事後,安迪檢討了自己,發覺自己魯莽了一些,不應該做出這樣的安排,讓張教授去收集他們的個人資料。接下來,安迪誠懇地向這六位上海人一一表示歉意。特別向張教授解釋明白,希望他理解其他人的本意,以及安迪本人的疏忽和魯莽。安迪試圖安排張教授在其它個案中做文字翻譯工作。終究,張教授在中國大學課堂上教授的英文跟這裡的英文用法存在差異,而一時又調整不過來;他的工作沒法繼續下去。看來,這對張教授來加拿大的初衷有很大的打擊。

  安迪需要他介紹自己申報難民的理由和事實依據。張教授頓時緊張起來,不知道應該如何說,或者從哪裡說起來。有好幾次張教授主動推遲同安迪的面談約見。

  張教授在多倫多有一門遠房親戚,是一位耄耋老人。老人家單身居住在自己的物業上。張教授來多倫多探望他,老人家就接待他,留他住在那裡。老人家孤獨,渴望有伴。張教授住下後,盡量幫助料理老人家的起居飲食,一老一少,相居和樂。張教授還在一家雜貨店中守櫃臺掙錢。漸漸地,張教授跟上了這裡的生活節奏。然而,安迪那裡交表的限期越來越近,催著張教授上前面談。張教授還是莫衷一是,拿不出個理由來說明為什麽來加拿大報難民。急死人哪!難民申請表上交的期限就差一兩天時間了。張教授終於失約了,沒有按預定的時間來安迪的事務所。

  安迪聯絡那位老人家詢問張教授的情況。話筒那一頭傳過來的話語中帶有抱怨,說安迪的法律事務所把他的親戚逼走了。張教授回中國去了!老人家還說,回程飛機票是這位老人家出錢墊買的呢。老天爺!安迪暗暗嘆息。張教授該付他的法律服務費還欠在帳上呢。

  張教授到底沒有進入申報難民的程序。其他五人先後都遞出了表格。接著,這五人都領到了社會救濟金。誰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地方可以享受免費午餐?豈止免費午餐!難民申請人在加拿大,就可以享受免費飯餐,免費住舍,和免費醫療。加拿大對外來客一向友善慈悲,慷慨大方。

  六人之二:愛倫

  愛倫自然喜歡她領到的社會救濟金。她還喜歡可以打工領一份現金工資。這不合法,管它呢。很多人,尤其難民申請人都在這麼做。她去衣廠上班,掙的錢少得可憐,但是可以交上朋友哪。愛倫年輕,未婚,在加拿大會有很多機會,不過她需要朋友幫忙。現在,她有朋友了,拓寬了交往路徑。她很開心。不過,申報難民這回事就像夢魘一樣,揮之不去。她有時會發呆,有時會自言自語。周圍的朋友跟她開玩笑,說她暗戀某某人,逼她講出來。他們告誡她,若暗戀長久,悶在心裏,會發痴的。

  有一天,安迪在辦公室裡接到愛倫的電話,求他救救自己。她訴苦道,她不能出門,因為街口總有一輛白色救護車守著,穿白大褂的人老是在她門口晃悠,要抓她進精神病院。她心裏害怕死了。安迪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愛倫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原先還以為愛倫在玩什麽惡作劇呢。他認真追問了兩次,才搞明白是安迪自己弄錯了。

  安迪在同愛倫一起準備難民申請表的時候,感覺愛倫膽小,沒有主見,缺乏自信心。其實,她還是涉世尚淺,人生經歷不夠。到這時候,安迪真是萬萬沒想到,一個原本心智正常的青年女子怎麽會迷糊心竅,進入妄想症病況。最好,找個專科醫生確診一下。找誰陪她去呢?麗娜可以。她們剛來的時候,曾經合租一個單位,共同生活過一段時間。

  麗娜心地不錯,得知後,盡力幫助愛倫解決了不少難題。愛倫心智出問題,已是不爭之事實。安迪不知怎麼辦才好。和愛倫同來的夥伴都一籌莫展。他們倒不是沒有辦法,或者不想做什麽,而是私隱權的問題捆住了諸位的手足。偏偏愛倫湊巧給家裡打電話,在電話上也胡言亂語一通。家中父母受驚不小,他們不知從何處打聽到了門路,請求中國駐多倫多領事館同愛倫聯絡,請求他們幫助。安迪假托自己是愛倫在多倫多認識的朋友,居中幫忙安排了愛倫回國的事宜。她同來的朋友當然不願意在中國領事館官員面前露面,因此都沒有為她送行。

  六人之三:瑪麗婭

  安迪回到辦公室,看到電話機發出閃亮信號,說明有口訊等待。安迪收聽了口訊,得知馬麗婭被警察扣起來了。馬麗婭在多倫多沒有親戚朋友,警察局只好通知安迪的辦公室了。你知道出什麼事嗎?馬麗婭干色情按摩該逮住了。安迪該不該介入這件事呢。

  馬里婭就是與眾不同,始終懷著防範人的心,一點兒不合群。其他同行的夥伴對她都側目相看。她覺得安迪處事把握分寸,也就沒有去找別的什麽地方為她辦理難民申請。她總是獨來獨往,在安迪的事務所幫助下辦理難民申請。馬里婭很有心計,明白自己要什麽,而且一旦看準了,就一口咬著目標不鬆口。拿不拿社會救濟金,什麽時候必須交難民申請表,馬麗婭一概不關心。同她約時間,討論報難民的理由,或陪她去領社會救濟金,都是由安迪的助手想盡辦法聯絡她。真是少見得很。

  應該曉得,馬麗婭可算是個人物。既然在上海做過個體戶,也就見過世面,開過碼頭的了。加上出三十奔四十的年齡,潑辣凶悍的雌性荷爾蒙正在作怪。憑著這屬性,一個女人闖蕩世界還能怎麼樣呢?俗話講,三十似狼,四十似虎,就是說這種年齡的女人。馬麗婭在上海時有點橫,但是從沒有幹過「皮」「草」生意。她到了多倫多,聽說這些皮草生意來錢甚是爽快。憑著她的脾性,豈肯錯過這個機會。不過,盤算來盤算去,種草(即指「種大麻」)需要一筆資金,買草籽,買燈光設備,買通風管道;最後還要找房子付租金,落實種草的地方。這筆錢少說也在五六萬的光景。哪裡找這筆錢?有人說,有買家會墊錢供種草的人先拿去置設備,還免費供應草籽。這樣的買家又在哪裡呢?這可急死了瑪麗婭。她是急性子脾氣,見到機會,還等待什麽。出去找!對!但是,總不見得在馬路上拍著人家的肩膀,挨個兒問吧。馬麗婭轉而想到皮條生意。

  所謂「皮條」生意,不就是色情行當嗎?是的。幹這行起碼手上得有姑娘呀,沒有姑娘干什麽!馬麗婭橫下心來說一句,「本大娘也可攤上一份。」可不要譏笑她這句話。真有她的市場嗨。別以為徐娘半老不值錢。像馬麗婭這等的貨色,在多倫多還看俏呢。馬麗婭就這樣下海了。她明白,用身子掙錢不過是資金原始積累的必要階段。她還正利用幹這等營生的機會尋找那些會給種草的人墊錢的買家。

  安迪並不陌生色情按摩行當。有些拿了黃色告票的姑娘,有朋友領路上門請求幫助。安迪往往代表她們上省級法庭為她們搞定。或罰款,或做義工,把一件官司了結。拿了白票的姑娘會有點麻煩,因為那是刑事起訴。安迪明白象馬麗婭這等女人,在多倫多還有好幾年的行情呢。可是,安迪不知道操這檔子皮肉生意,對馬麗婭來講,只是她發展計畫中的初級階段。

  安迪別無選擇,將馬麗婭從警察局領出來,請她到辦公室談話。安迪要問清楚,馬麗婭對那張黃色告票採取什麽態度?認罪呢?還是不認罪,討還清白?安迪將代表馬麗婭出庭處理這個案子。同時,安迪警告馬麗婭,若要在難民聆訊中順利過關,最好少惹麻煩。馬麗婭反唇相譏,要安迪不必多事。她臨走時拿出幾百元錢,要安迪出個賬單,將出庭費用結一結。

  六人之四:龍太郎

  龍太郎可算是得到過瑪麗婭資助的唯一幸運兒。不對,說龍太郎幸運,天地良心,那是混淆事實了。說他是最倒霉的人,那才對呢。他到多倫多後第二天夜裡,就送醫院看急診。診斷是胃出血。大家知道,自己掏腰包看病,要看得家破人亡的。何況,龍太郎剛來乍到,囊中羞澀。打了一支止血針,就是一張賬單,三百大洋。正在大家湊錢幫龍太郎付賬單時,瑪麗婭一言定局。她說她一人為他付賬夠了。其實,當時大家內心正在爭戰,都是底氣不足,何苦充什麽好漢來著?看來有作生意經歷,闖過世面的人,為人處事委然不一樣。

  龍太郎也算闖過碼頭,去過日本嘛,所以十分心領瑪麗婭的情。事後,他在一家飯館打工,將工錢積攢起來,把瑪麗婭墊付的三百元還清了。龍太郎個性平直,行事講實惠,抽煙,喝咖啡,喝點酒,沒有其他嗜好。他憑著在日本的打工經驗,落腳三五天後,就去尋了一份工。他的工作是飯館侍者。小飯館還分什麽職位,見了活就得干。端盤上菜,撤碗抹桌子,反正堂口的事得一手包攬。一般人打工喜找飯館打工,至少一日三餐有依靠。龍太郎也是這樣思考的。單身在加拿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是,油膩飯不是好吃的。吃飯不定時,餓的時候沒法吃,要服侍招待客人用餐。等到飯市落了,才有機會坐下扒幾口飯。此時,哪裡去找食慾呢。飯館老闆從夥計做出身的,並不苛待員工,總是拿新鮮的材料讓員工煮了吃。龍太郎做事有經驗,閑下來時,手裡總拿著一塊抹布,有擦沒擦,老是東擦西擦。如果像電線桿子一樣,插在那裡,不挪動身子,或者像算盤子一樣,撥一格動一格,老闆早就打發你去休息了。

  正因為勤快,老闆不把龍太郎當作夥計看待,閑著時並不打發他去歇息,讓他坐下聊聊。這聊聊可計算在打工鐘點裡的,龍太郎就使盡功夫陪老闆聊了。好在他去過日本,肚裡有貨色可以聊。但是,吃飯不準時,對他的胃有很大傷害。有時,空著肚子抽煙,就更傷胃。經常胃疼,他並不在意。難民申請人有聯邦醫療保險,他就跑去要點止疼藥吞服下去。

  他喜歡喝咖啡,休息日常跑越南餐館吃一頓牛肉粉,接下來喝一杯咖啡。那是挺特別的喝法,琢磨著應該從法國傳過越南去的吧。隨著

  加拿大接納大批越南難民,把這種特別的喝法也帶進來了。龍太郎很佩服在那裡服務的小姐,手把子真有勁道,四大碗牛肉粉一個盤子端出來,少說也有一二十斤重呢。看她們個個都長得玲瓏剔透,幹起活來可是巾幗不讓鬚眉。也許這樣的勞作造就了她們,使得她們保持美妙的體形,蜂腰猿背。越南女人還好做facial,嫩臉滑膚。所以,近看遠看,一樣養眼。龍太郎就覺得在越南餐館裡飽餐一頓牛肉粉,肚裡落實;喝一杯用煉乳調製的咖啡, 口福非淺;點一支煙,噴幾口,雲裡霧裡看美娘,可算是墜落在溫暖鄉。 他往往就這樣打發一個休息日。

  龍太郎知道馬麗婭所操的營生,知道她手上有幾個姑娘。如果光顧她的生意,保不定會受到特別道地的照顧,那真是躺倒在溫暖鄉里了。不是說過了嘛。龍太郎行事講實惠。他覺得自己五元錢一小時,十幾個小時賺來的加幣,在十幾分鐘裡一下子化作青煙,是不是太那個了。不值。興許,老闆娘看在朋友的份上免了規費,付點小費給小姐就過去了。龍太郎不會貪那個便宜。算是在外闖蕩過的人了,他明白,找小姐做事,不可以受人請客,讓別人破費;也不可以白沾小姐的便宜。那樣做都是要倒霉的。捨不得花自己的錢,又不能白佔別人的便宜,龍太郎呀,有的時候上火了,也只好自己搞定。儘管他的錢賺得辛苦,到賭場試試運氣,龍太郎有時也會拿幾把的。竟然,他有所斬獲。這跟他不近女色有關係嗎?有俗話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是不是有道理呢?

  看來龍太郎挺過得下去的。這是表面的事情了。他有妻子女兒在上海。他過得節儉,無非為了給家人添點什麽。他從日本回去,帶了一輛三菱摩托車進上海,轉手套現十幾萬元人民幣。這會兒,來到加拿大,他心裏裝著一個意願,就是想在這裡建立新家,讓太太女兒同他在多倫多一起過日子。那六年, 他在日本嘗夠了孤獨的辛酸。

  因而,龍太郎對於安迪的指示,計聽言從,盡心盡意準備材料,上庭前的準備,已經差不多了。但是造化弄人, 上庭日期一連延了三次,耽誤了足足九個月。儘管如此,安迪不敢怠慢,每次臨近上庭日期,都召龍太郎來辦公室進行模擬操練。在這九個月中,安迪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因為每一次見到龍太郎,都覺得他比前一次消瘦許多。安迪在開始模擬操練前,都有機會同他寒暄,問到他的健康問題。龍太郎頗不在意地將話題打發過去,輕描淡寫說,不過是胃疼問題。止疼片很管用的。

  直到有一次,安迪管不住自己了,說了一句狠話,「龍太郎,你要身份,還是要命!」這一下觸動了他。龍太郎哭了。他說實話了。他說:「看來我要死在這裡了。」他告訴安迪,止痛片已經難起鎮疼作用。安迪放下當日的計畫,好言安慰他一番,並且也寬解他心頭的焦慮。最後,安迪勸他放棄這裡的難民申請,趕緊回到家人身邊,治病要緊呀!龍太郎聽了,有所打動。臨離開安迪的事務所時,他說去找麗娜和籐勝美子商量商量。安迪知道他們三人之間有走動的。每有事情,他們三人常聚到一起研究研究,琢磨琢磨。

  又是好心腸的麗娜出面了。她告訴安迪,龍太郎決定放棄了,決定回上海了。可是,沒有人可以送他去機場。平時,同龍太郎一起吃吃喝喝的朋友都聯絡不上了。好不容易聯絡上的,那些人推托上班,脫不開身。怎麽辦?跑旅行社訂機票,已經難為了麗娜。現在開車送龍太郎去機場,麗娜沒有招了。安迪聽了,沒費心思去考慮什麽,便決定放下自己的工作送一程囉。安迪答應麗娜,他送龍太郎上飛機場。其實,安迪也可以這樣安排的。安迪往接送公司挂個電話預定了送人計畫,用信用卡付過錢,就交待了。但是,這不好。別人會受不了的。你算什麽?仗著有幾個錢嗎?安迪相信,人跟人交往有一個緣字在中間。同龍太郎有這一段交往,不是有緣,還會是什麽?送一趟,耽誤點時間,但是一個「緣」字重要呀!不可輕慢。

  那天,安迪去接龍太郎,麗娜已在那裡幫他收拾行囊,幫著裝進後車廂裡。他的老闆也來送他。龍太郎此刻已經放鬆下來了,病態表露無遺。麗娜執意陪送他同去機場。到機場後,在簽票台上,安迪說服了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員,由他們開電瓶車送龍太郎到登機口,並且讓機艙服務小姐對龍太郎作病員處理。事後,聽說,到了上海,救護車直接停靠在停機坪接龍太郎上救護車,直送上海龍華醫院。後來,安迪碰到麗娜。她親口告訴安迪,龍太郎到了上海後,被確診晚期胃癌,只有28天,終於不治謝世,享年36歲。安迪暗了臉色,仰望加拿大藍天。8月的晴空,藍得那麽透徹。

  六人之五:麗娜

  安迪第一眼看到麗娜,就對她產生好感。從面貌上講,麗娜有幾分姿色:圓溜溜大眼睛,小翹鼻子,配上圓臉蛋,嫵媚中含些稚氣。三十少許的女人,有一張娃娃臉,都會給人這樣的感覺。身材也不錯。比較洋女郎的高頭大馬,三圍反差誇張,麗娜給人以東方審美中的娟秀和柔美的享受。加之,麗娜習慣穿著飄柔的衣衫,若隱若 現的身段,含蓄中產生美感。一開始同麗娜接觸,安迪覺得她有點做作,講話嗲聲嗲氣的。原來,麗娜口腔的生理結構與旁人略有不同。舌條長了一些,講話時老舔在牙齒尖上。這樣的發音吐詞,怎麽不讓人產生嗲溜溜的感覺呢。怪不得,一上來,瑪麗婭還打她的念頭,勸她做小姐呢。

  麗娜的親身經歷不落凡響。她是離婚女子,可是離婚的原因是丈夫性無能。結婚才一個月,就離婚了。在當今時代,婚前,或者說,在親密階段,居然不徹底瞭解對方,也是個異數的了。 麗娜雖是離婚之婦,其實懷著處女之身。白璧如初。

  安迪知道她的身世,也知道她在原單位工作中受到上司的垂涎。那些俗人誤以為麗娜得不到丈夫寵幸,必然會紅杏出牆。其實,麗娜有自己的品味。麗娜不肯隨意委從。這就是為什麼她從銷售員位子上下來的原因。在中國,性騷擾還沒構成罪行吧。美顏是女人的資本,也是女人的禍根,就如同水可載舟,也可覆舟的道理一樣。

  麗娜一上來因著外形條件,贏得安迪的好感,後來她樂於助人的行止獲得安迪的尊重。難道紅顏薄命是一定的道理嗎?安迪願意看到麗娜在加拿大有很好的結局。他努力收集同麗娜的經歷類似的個案,即性別歧視演變成性別迫害的個案。安迪的同事中有專門辦理阿拉伯國家的難民申請個案。安迪向他們討教,請他們提供公布在移民難民行政法庭網站上的成功個案的索引。同行是冤家,這是中國的一句古話。其實不然,安迪覺得同行本是同一條戰壕的戰友。安迪的呼籲得到熱情的反應。電郵信息不斷,都是真心實意的幫助。有的指出此類個案在聆訊過程中容易陷入的誤區,當心重韜覆撤;有的提供最新鮮的成功案例。還有的提供在移民難民行政法庭上聆訊失敗,而在聯邦法庭上訴得直的案例。安迪很有信心,為麗娜爭取最好的結果。

  麗娜人緣不錯,有人介紹她去學ESL,有人告知招工的信息。麗娜很開心,結識了不少朋友。有大陸出來的,也有港臺出來的。麗娜在一家炸甜圈店內找到一份工。那家甜圈店離開龍太郎打工的小飯館不遠,有時收工晚了,麗娜就讓龍太郎陪送她回家。龍太郎並不計較送完麗娜以後,要繞一圈子,才回到自己居住的地方。

  碰巧有一個共同的休息天,他們也不作枉想,求一時的魚水之樂。飽暖起淫慾。這是文縐縐的說法。吃飽穿暖,就想那苟且之事。這便是一句大白話。他們沒有這樣的想法,並不是因為他們高尚聖潔,有小龍女和楊過的機遇。看他們眼前的光景,他們處在落寞的境遇中,何來追求遐想的興致。同時天下淪落人,相見何必曾相識。他們相見了,相識了,還似曾相知。但是,他們無奈。他們不想做沒有結果的事,或者會傷害對方的事。一時不計後果的淫樂,也許會引出綿綿的惆悵。女人的下場很容易這樣的。算了。

  他們一起吃吃喝喝,也會一同前往賭場。還有可能湊成三人行,如果遇上籐勝美子也在那天休息。將近十年過去了。時至今日,安迪印象中很深刻地記得,他們三人從賭場回來後,聯絡上他去越南餐館喝煉乳調製的咖啡。

  那次,他們三人在賭場玩了個通宵達旦,第二天中午回到中區唐人街,在那裡聯絡安迪去附近的越南餐館吃牛肉粉和喝咖啡。安迪隨和,應了他們的好意,去了。同他們三人有一點業務以外的接觸。一夜沒睡,誰還有好臉色,但是情緒亢奮。麗娜話不少,籐勝美子也一樣。龍太郎跟往常差不多,喝咖啡抽煙,插幾句湊湊趣。最後,龍太郎買單。安迪離開越南餐館,同三人分別,回到事務所繼續料理文件。

  麗娜興奮不是沒有道理,因為籐勝美子為她做冰人,介紹一位男士與她認識。原來,籐勝美子在一家殷實的臺灣人家做住家保姆,看顧一個痴呆的小孩。在女主人同她閒聊中,女主人提起自己的一位遠房表弟在多倫多找不到女朋友。籐勝美子順勢將麗娜的情況告訴了女主人,無意中弄成了這麼一門姻緣。試想,麗娜哪能不興奮。

  等到安迪知道這個前後經過,那是送走龍太郎以後,她帶了那位男士來到安迪事務所的時候。正是那場見面,麗娜親口說出了龍太郎的噩耗。安迪的會見室屋頂開了一幅天窗。安迪在聽到那個噩耗後,仰望加拿大藍天,就是透過這幅天窗。

  麗娜早已出席過了難民聆訊。決定還沒有出來。麗娜的男朋友想瞭解如何擔保麗娜辦移民。這叫安迪難說話了。麗娜辦境內移民,勢必同她的男朋友結了婚才辦。同加拿大人(移民或公民)結婚的難民申請人,就須撤銷難民申請人的資格。然而,麗娜難民申請的勝數很高,就等決定出來了。知道嗎?安迪辦理難民申請個案,成功與不成功的收費標準是不一樣的。在這個時候將麗娜的個案撤下來,會給安迪的業務收入帶來影響。

  既然麗娜有這樣的好機會,君子自然有成人之美的胸懷。安迪拋棄一己的雜念,如實將法律程序告訴了他們。幾天後,麗娜通知安迪辦理撤銷她的難民申請個案。她要結婚了。

  麗娜結婚的詳情,安迪不知道。他只收到麗娜傳真過來的一頁結婚證書。憑著這份文件,安迪通報了移民難民行政法庭。法庭為麗娜辦理撤銷難民申請個案的決定。打那以後就沒有了麗娜的消息。

  過了好幾年,安迪到中國駐多倫多領事館辦事。確巧,麗娜也去那裡。麗娜見到安迪,主動上前打招呼,用耳熟能詳的,那股嗲聲嗲氣腔調喊了一聲。安迪見到麗娜在那個地方出現,心裏一時沒有見地,她來干什麽。麗娜看得出安迪的疑慮,她告訴安迪她來辦中國簽證。言下之意,麗娜已經是加拿大公民了。安迪舒了一口氣。麗娜應該有這樣的結局。麗娜告訴他,先生在外面車裡等她;麗娜還建議用他們的車送安迪回辦公室。麗娜在他身旁等著,陪他把事情辦完。安迪領情上了他們的車,讓他們送他回到辦公室。

  六人之六:籐勝美子

  籐勝美子原先同丈夫一起到日本苦幹了幾年,待有了一些積蓄,殺回上海用在日本積累的資金,開辦一傢俬人公司,經營鞋帽生意。因為資金來自日本,他們夫婦倆把公司包裝成株式會社的樣子。稱它外資公司可以,稱它中外合資公司也可以。業務發展據說還不錯呢。籐勝美子的先生該不該稱呼籐勝太郎呢?不知道。反正他們的公司名稱是:籐勝鞋帽株式會社。

  籐勝美子到加拿大來干什麽?人們自然要問,一旦大家瞭解到她的背景。時至今日,這成了她自己責問自己的問題。安迪不會感到好奇,問一些同個案無關的問題。籐勝美子給安迪的印象是一個相夫教子的溫良女人。不善言辯,也沒有腦筋急轉彎的詭詐。她能夠料理家務,營造溫馨的氣氛。原本她老公就不應讓她離開。

  不說當初,回到現實中來吧。她沒法向安迪交出一份像樣的材料訴述申報難民的理由。怎麼辦?安迪在籐勝美子身上花去的時間最多,需要從談話中挖掘有用的材料,而在言談中,無意吐露的一件無關重要的事情中卻可以挖掘出,一言千鈞的證據材料。

  籐勝美子的個案建立了。籐勝美子同其他幾位一樣,也領到了社會救濟金。也並不慢,她找到了一份工。

  那是一戶臺灣來的人家。他們需要一位住家保姆照料一個智力發育遲鈍的孩子。至少在安大略省,福利政策有規定,政府負責照顧生理或心智不正常的人士,大人小孩一樣。家人可以送這樣的人士去政府出資的療養所,頤養終身。家人可以定期或不定期探望他們。政府也允許讓這樣的人士留在家裡讓家人照管。這樣的家庭享受免稅待遇,而且僱請的住家護理人員的薪金由政府津貼。反正,政府在這裡負擔所有的開銷。

  籐勝美子受僱用的就是這樣的情況。這戶人家請到她住在家裡看顧痴呆孩童,同時還可以照料家中的雜務。這等於政府幫助他們家庭僱請了家庭工人。女主人是家庭主婦,是一位不用上班,也不用打理生意的休閑婦女。不過,她挺忙,忙上髮廊,忙上Spa,忙shopping,還忙朋友聚會。

  籐勝美子打這份工,不能拿社會救濟金了。她的薪金東家要向政府報賬的。好在這份工作的薪金不低,不拿救濟金,抵得上拿救濟金。到那天可以休息,籐勝美子收拾乾淨,打扮整齊,上街走一趟,日子還算過得下去。因此,每次籐勝美子上安迪那裡去,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打扮得光光鮮鮮,顯出人的尊嚴。有些地方辦理這類案子,告誡難民申請人在人前一定要愁眉苦臉,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來;還說寧願是蓬頭垢臉,千萬不要穿著光鮮,去上庭。這是哪門子的邏輯?

  在將要上庭的一段日子裡,籐勝美子在準備中表現得不正常,比安迪預料的還要差。神不守舍,辭不成句,眼光散亂;一句話,成了一個失魂落魄的人。她是嚇成這樣子的嗎?還是另有隱情?影響到案子的質量和進度,安迪不得不刺探籐勝美子的私人生活。

  有一次,安迪有意將籐勝美子送到門口,還延留她在路邊閑談。突然,過路的汽車鳴響喇叭,籐勝美子如同驚弓之鳥,扑到安迪懷裡,緊抓住安迪的肩膀不放。安迪一動不敢動,但是感覺到籐勝美子在發抖。過了一陣,安迪想鬆開她的手,掙脫出來。籐勝美子的手碰著安迪的手,就握住不放。安迪只好同她返回到面見室。

  籐勝美子安坐下來後,情緒有所安定。她主動地道出了箇中原因。原來沒幾天前,她收到她先生從上海寄來的離婚判決書。籐勝美子比喻自己成了斷了線的風箏,只好隨風飄零。她說感到好孤獨,好無奈,但是一死了之,又連得尋死都沒有勇氣。

  安迪拿不出言詞來安慰她,又不敢用一點肢體接觸,平伏她幾乎絕望的心。打開面見室的門,恐怕令籐勝美子難堪, 失去儀態。這不好。不開門,也不好,安迪怕自己事後被糾纏進去,講不清。安迪通過內線電話,叫來助手解圍。助手是法律學科的實習生,一位這里長大的CBC小姐,(Canadian born Chinese)。安迪將籐勝美子托付給那個女學生。臨離開前,籐勝美子站起來對安迪說:「你能抱我一下嗎?給我一點兒支持。我沒有一點兒力氣,不知道如何走得出這裡呢?」當著那個女學生的面,安迪很放心地上前抱住她,還在她背上輕輕撫摸。過後,安迪讓那位女學生攔一輛cab,預先付了錢,讓籐勝美子離去。

  那一場聆訊可想而知了。但是,籐勝美子問題不大。好在她的東家離不開她,好在那個孩童離不開她。這些情況都可以是辦人道移民的理由,有助籐勝美子展開新一輪留在加拿大的努力。

  直到最近,安迪在一趟東西走向的地鐵短線上還看到她的身影。那趟地鐵有出口就在她東家附近。從背後望過去,她還是那樣收拾得整整齊齊,打扮得光光鮮鮮。籐勝美子應該從情感的低谷中走出來了。安迪知道她在辦理人道移民申請,不過沒在他那裡辦理。有時候,籐勝美子會打電話來詢問些什麼。從哪些問題中可以嗅得出來,籐勝美子正在辦人道移民申請。但願她在這條路上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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