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因常年操勞而體弱多病,全家主要的經濟來源,就是父親打工的收入。靠著父親十幾年如一日超負荷地出賣體力,再加上親朋好友的借貸,我們兄弟總算沒有輟學,哥哥還有幸邁進了大學校門。
然而屋漏卻偏逢連綿雨,一場意外的禍事又降臨到我的家庭。2005年11月,為了多掙兩個錢,年過半百的父親孫紅偉在蘇州加入了太平洋汽車運輸公司(車隊)做裝卸工。太平洋車隊是一家註冊地在泰州市的公司,但卻一直在蘇州市承包經營達成包裝製品(蘇州)有限公司的運輸任務。
2006年2月17日,父親一大早便和兩名同事(一名司機、一名裝卸工)去給蘇州市相城區黃埭鎮一家名叫"盛祥包裝公司"的客戶送貨。到達送貨地點,正當父親準備起身上廁所時,盛祥公司一條未拴的大狼狗突然從院子裡躥出,猛地將他撲倒在地,父親的左半邊臉和嘴唇被嚴重抓傷咬傷,牙齒脫落兩顆,受傷特別嚴重的是左眼,後經醫生診斷為眼瞼外翻、流淚管斷裂。據目擊者後來告訴我,當時父親血流滿面,慘不忍睹。
狼狗最終被客戶老闆拉住,父親的同事輾轉將他送往蘇州市立醫院,並歷盡周折在黃埭鎮派出所報了案(電話長時間無人接聽)。
父親的眼睛被縫合數針後,運輸公司就急著要求父親出院。父親拗不過他們,只得在一週後出了院。等到父親感到眼睛疼痛難忍要求再次治療時,專家表示已錯過了淚管斷裂吻合手術的最佳時機,只能相機進行二期手術。但因傷勢較重,二期手術很可能預後不良,是否會對視力造成重大影響也不能確定。
就這樣,由於用人單位的原因,父親的眼睛留下了永遠的後遺症(原本是可以及時手術治療的)!
父親為避免家裡人擔心,硬是不讓廠裡將此事告訴我們,我們得知詳情已是在事發半月之後。在南方讀書的哥哥連夜趕往蘇州,在確定父親的眼睛當前無法治療後,便要求用人單位依法進行工傷賠償。太平洋車隊的法定代表人李愛軍僅與我哥哥見了一面,口頭表示願意等鑑定結果出來後進行賠償,之後就杳無音信了。
事後得知,太平洋車隊一直沒有加入工傷保險。
萬般無奈之下,我父親他們只有自己著手準備申報工傷。根據有關法律規定,他們填寫了申請表,準備了與用人單位的勞動關係證明、醫院診斷證明及相關證人證言,送至蘇州市相城區勞動保障局,勞動局一位姓張的工作人員卻要求他們去公司註冊地泰州申報,我哥向張同志提及《江蘇省實施〈工傷保險條例〉辦法》(江蘇省人民政府令2005年第29號)第34條第2款的規定:"用人單位註冊地與生產經營地不在同一統籌地區,且在註冊地和生產經營地均未參加工傷保險的,職工受到事故傷害或者職業病後,在生產經營地進行工傷認定、勞動能力鑑定,並按照生產經營地的規定依法由用人單位支付工傷保險待遇",張同志又要求他們提供公司的工商登記證明和未參加工傷保險的證明,他們只好自己趕往泰州取證。
就這樣,兩個星期之內,我父親和我哥哥在蘇州、泰州一次次地四處尋找各種各樣的證明,在他們提供了9份證明材料(除第一次提供的材料外,又加上工資單、公司工商登記信息、未參保證明等)之後,一而再、再而三地,相城區勞動保障局仍推說證明材料不全,最後一次,在我父親哭著懇求之下,他們才勉強接受了材料。
哥哥為學業所迫返回學校,我又趕往蘇州。幾經催促之後,相城區勞動保障局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又一次要求我們去泰州,理由是國家對運輸車隊的經營地如何界定並無確切的法規條文,除非我們能提供太平洋公司與達成公司的合同,才能認定太平洋公司的生產經營地是蘇州。可是,這一類的合同屬於商業秘密,豈是一個農民工能拿得到的!
與此同時,太平洋公司的老闆似乎也對在泰州鑑定表示出了異乎尋常的積極。原來,按照江蘇省人民政府令第29號,一次性工傷醫療補助金和傷殘就業補助金計發基數是當地職工的平均工資,而泰州的平均工資比蘇州低了將近一半,也就是說,如果在泰州申報工傷,公司至少可以少負擔一半的賠償。
我們明知道被人算計,在相城區勞動局告訴我們泰州方面已出具同意受理的函件後(這是一份由泰州勞動局出具的證明,內容主要是說用人單位已經在泰州進行了工傷申報,讓蘇州勞動局不要受理我們的工傷申請),也只能把打落的牙齒往肚子裡咽。不論在哪裡,只要勞動部門能給個說法,我們也不敢有更多的要求,儘管這些要求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
誰讓我們是農民工,又是外地人,我們不忍氣吞聲誰忍氣吞聲!
然而,又等了三個多星期,事情再次起了變化,泰州方面也表示不能受理此事。事後經過追問我們得知:太平洋運輸公司的李愛軍口頭說已經申報,可事實上沒有遞交任何材料。在這種情況下,泰州勞動局竟然莫名其妙地給其出具了證明,真不知道他們這樣出具證明根據的是什麼法規,什麼程序?
在我們的再三追問之下,泰州勞動局又改口說,由於公司在兩地均未參保,他們也不受理,讓我們再回到蘇州去!
當初為了在蘇州申報工傷,我們曾在相城區勞動保障局的勞動監察科、勞動仲裁辦、信訪辦等部門反映情況,這些部門當即就給我們上演了一場"球賽",現在,這場"比賽"又擴大到了兩城之間,而那只被在蘇州、泰州之間踢來踢去的"皮球",就是我整日淚流不止的父親!
憑心而論,太平洋車隊的李愛軍還不能算一個壞人,我至今還為他能在事發之後及時地為我父親辦理住院手續而心存感激,但他為了一己之私利,不為員工辦理工傷保險在先,對我們極盡敷衍欺騙之能事在後,更有甚者,在看明白蘇州和泰州兩家的和尚們都不肯挑"工傷認定"這桶水後,他前幾天竟然對我父親說:你現在明白了吧,泰州是誰的天下!再等下去,還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不知道泰州是誰的天下,也不知道蘇州是誰的天下,就算哪裡的天下都不是我們的,也總該有一塊能讓我們喘口氣的地方吧,特別是在國務院剛剛發布了《關於解決農民工問題若干意見》的時候,在蘇州市市長剛剛就勞動保障問題做出親筆批示的時候。
為了一個原本很簡單的鑑定,我們求助的部門多達10餘個:望亭鎮勞動所、相城區勞動局(各個科室)、相城區法律援助中心、相城區信訪局……等等。可是這些部門不是表示愛莫能助就是互相推脫。難道"群眾利益無小事"在他們那裡只是一句口號嗎?
我們曾由好心人引薦,聯繫到多家主流強勢媒體,他們在深表同情之餘都表示無能為力。其中一位週報記者說道:"如果你來我們報社,接一接熱線,你就會知道,這種事是多麼普遍,比這惡劣得多的事都不勝枚舉。中國的個體痛苦是普遍性的。"我們也曾求助過許多民間團體和熱心人士,他們也給我們指出了許多途徑,可一到有關政府部門就是"此路不通"。現在我們正向監督部門求助,可誰知道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也許,和一次次的礦難相比,和一樁樁的討薪血案相比,父親作為一個農民工的遭遇還不是最悲慘的,畢竟"球"還沒有被完全"踢"出場外。但這對於我們家來說已是天大的事:兩個多月以來,父親的左眼一直淚流不止,突然的驚嚇、夜夜的噩夢,再加上憤怒和憂傷,使父親的記憶力大為減退,常常是隨手用過的東西轉身就忘了放在哪裡,顯然已經喪失了大部分勞動能力,全家的經濟支柱就此坍塌;我和哥哥往返1000多公里,花費近2000元(這在我們家並不是一個小數目);母親因為此事再次一病不起。
為了父親的事,我完全離開書本已近一月。來蘇州時雖然帶著課本,但哪裡能看進一個字?4月下旬的蘇州,已是春光最好的時節,我走在繁華的街道,穿過熱鬧的人流,耳邊不時可以聽到很多人在討論最近各大媒體號召學習的"八榮八恥",第二條就是"以服務人民為榮、以背離人民為恥",難道外來農民工不歸於"人民"範圍之內麼?
同在藍天下,我們只想爭取屬於自己的那一點正當權利,只想討一個說法,為什麼就這麼難?
我不知道我們家還能支撐多久,不知道這件事將如何結束,也不知道它將對父親的後半生和我們全家的生活產生怎樣的影響,更不知道我們是否應該就此放棄。
誰能解答我一個中學生的困惑?
誰能給我們一個確切的答案?
我父親的淚,究竟還要流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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