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岳飛的文章,在國內可以說是數不勝數;而研究岳飛部將的文章,就不多了,而研究岳飛幕僚的文章,真可謂鳳毛麟角了。這種現象的出現,固有不夠重視的因由在內,但也不能全怪史學研究者,有關岳飛幕僚的史料嚴重缺乏,偶有部分,卻又不成章法,難以串連。宋史學會會長王曾瑜先生花大力氣蒐集了大量宋代的史料,好不容易才寫成《岳飛的部將和幕僚》一文,總算為岳飛幕僚研究打下了一個堅實的基礎。而本文則是在王先生此文的基礎上發揮,按眾幕僚加入岳家軍的時間順序以及其作用,做一個簡單的點評。鑒於史料缺乏,本文將在史料基礎上做一定的推測,不妥之處,還請方家指教。
所謂幕僚,就嚴格意義上說,應該指岳飛任職制置使、招討使以及宣撫使的下屬文官,當然這個範圍畢竟太狹窄了。我這裡介紹的幕僚,除了上述文官以外,也包括岳飛收留的一些布衣賓客。
岳飛的幕僚,就數量而言,應該說是相當多的。《岳飛傳略》載:岳飛在汴京做裨將時,已有不少士人,在軍效用;升任通泰鎮撫使前(建炎四年),幕僚文人已達一二百人,頗具規模。究其原因,在於岳飛禮賢下士,禮遇文人,故有「食客所至常滿,一時名人傑士多歸之」之說。當然了,人雖多,但大部分應該都是布衣,加上史料缺乏,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人,我們已無法考究了。而王曾瑜在《岳飛的部將和幕僚》一文,總共介紹了三十二位幕僚。這三十二人我並不打算一一介紹,只挑選其中作用較大的人物作一個簡單的評論。為方便起見,我將他們加入岳家軍的時間順序做一個梳理,分為岳家軍草創時期,發展時期,活躍時期、顛峰時期和衰落時期;而每一個時期,又按他們所起的作用,分為政治、軍事和經濟三方面介紹。
草創時期
這時期,主要是指建炎三年十月岳飛脫離杜充獨立成軍,至紹興三年九月岳飛任江南西路沿江制置使收復前一段時間,即公元1129年至1133年。在收復襄陽之前,岳飛尚未擔任制置使、招討使、宣撫使之類的大官,無法獨立開府招收幕僚,所以這段時期的幕僚,基本上是布衣為主,人數可能不少,但對岳家軍的影響並不算大,所以相關幕僚的記載幾乎為零。而收復襄陽後,岳飛升任節度使,關於幕僚的記載才開始多起來。
由於草創時期的岳家軍以四處征戰為主,並沒有固定後勤補給基地,而負責岳家軍後勤補給的官員,往往不屬於岳飛管轄。他們自然算不上岳飛幕僚。故此我們找不到這階段在經濟方面起重要作用的幕僚。而政治方面起重要作用的也不多。至於軍事方面,由於征戰較多,我們還能勉強找到嚴致堯、舒卞等人,但相關記載寥寥。
嚴致堯(1107-1162),字正之,吉州太和縣人,乃落弟書生。他在紹興三年投奔岳飛,參加鎮壓吉州起義,此後又參與岳飛歷次軍事行動之謀劃,積功陞官七階;至於具體史跡就無從稽考了。而舒卞則是明州奉化縣人,建炎年間時參加過抗金鬥爭,大概殺敗過金兵,有些名氣。岳飛聽說此人了得,就招收他為幕僚了。
草創時期的岳飛幕僚雖然不少,但成名的不多,所起的作用估計也不大,以至後來岳飛升任節度使後,還要將兩名武將孫革和於鵬改為文官,充當幕僚。如果草創階段的幕僚人才濟濟,又能起重要作用的話,岳飛應不會這樣做的。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應該對這些岳飛的幕賓表示敬意。就後世而言,士大夫從軍已不算稀奇;但就當時而言,「士大夫多恥於從軍」,更有「好士人豈肯從軍」之說,但凡擔任武將幕僚的文人,不管是奇才還是庸夫,都難免遭人嗤笑。既然如此,為何還有如此之多的文士願意充當岳飛的幕賓呢?要知道,岳飛當時還算不上什麼大官。究其原因,岳飛的禮賢下士固然是重要因素,而不計較自身利害得失,一心抵抗外敵的愛國心驅使,才是主要的吧。光這一點,就值得我們尊敬了。
發展階段:
這個階段,大約是紹興三年岳飛擔任江南西路沿江制置使至紹興五年平楊幺之前,即公元1133年至1135年。這個時期是岳家軍真正成名和成長時期,由原來的一萬餘人擴展到三萬餘人。「於是飛始成軍」(《系年要錄》卷六十八)。作為制置使,已經有權力去安排幕僚,加上得到襄陽六郡以及鄂州作為岳家軍的駐地,對幕僚的需要一下子大了起來。期間,在政治方面有朱夢說,在軍事上則有於鵬和孫革和王大節三人比較重要。
朱夢說,嚴州桐廬縣人。他是一個相當有才華也有魄力的人,徽宗政和五年至七年年間,朱夢說看出了北宋種種危險跡象,便不顧一切地連續上書言事,痛陳時弊。他這樣的舉動自然得罪了蔡京童貫之流,宣和二年,他便被抓了起來,「編管池州」。儘管如此,當時的朱夢說已獲得了相當的名氣。
後來金兵入侵,欽宗即位。鑒於朱夢說的名聲,就召他回來,當一名太學生。不久,東京城破,朱夢說並沒有向強敵屈服,反而更加應用,在東京城中參加吳革領導的抗金鬥爭。最終雖然失敗,但他也成功逃出了東京,去了南方。
南宋初年,朱夢說登進土第,累遷泰州軍事推官,岳飛聞其賢名,便請他回來當制置司干辦公事。他們兩人志同道合,相處應該是不錯的。那料朱夢說隨岳飛入朝後,看到朝廷「尚禽色之樂,,多無用之物」,「上無良機朝乏賢臣」,而根本不以「二聖播遷」,「中原陷沒」為意,頓時憤概起來。他絲毫不顧以前屢屢碰壁的教訓,毅然上書御史中丞辛炳,責備他不進行規諫。辛炳無可奈何,便將朱夢說的書信上奏宋高宗。宋高宗自然十分不高興。紹興四年(1234),強令岳飛辭退朱夢說,仍回泰州任軍事判官。
岳飛是紹興三年九月任制置使,然後才邀請朱夢說,而紹興四年高宗已下令岳飛辭退朱夢說,顯然朱夢說在岳家軍中時間是相當短的。然而,從朱夢說的經歷和性格來看,活脫脫一個文人版本的岳飛,可想而知,他和岳飛應該相當不錯的。雖然是猜測,但我個人估計,朱夢說對岳飛的性格和為人影響很大,堪稱岳飛的良師益友吧。而朱夢說的不得志,實際上已經暗示了岳飛將來的悲劇了。
於鵬的經驗比較有趣,他本來不是文人,而是一名武將。紹興五年,在岳飛的推薦下,於鵬「降等改授文資」,也就是說,把武將官職變為文官。宋朝重文抑武,同等級別,文官的地位要比武將地位要高。為什麼岳飛要把於鵬變成文官呢?史籍無載,我個人猜想,應該因為於鵬精明強幹,處事妥當,做幕僚人員要做武將更能發揮他的作用吧。
無獨有偶,孫革也在紹興四年收復襄陽六郡改換文資,任簽書襄陽府判官廳公事。理由應該也和於鵬一樣吧。岳飛在收復襄陽後,升任節度使,職權擴大,處處都需要文職人員,將兩名原本武將出身的人員改為幕僚,其中固然有他們兩人能力上的考慮,但草創階段的幕僚能力不足,估計也是原因之一吧。
必須留意的是,於鵬和孫革兩人一直追隨岳飛,即使岳飛兵權被削後,他們也留在岳飛身邊身邊,可以說是岳飛的絕對心腹。他們雖然沒有立下很大功勞,擔任很大的官職,卻是岳家軍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至於王大節呢,則是一個出色的說客和間諜。他是四川人,本是岳飛的幕客,估計也是普通布衣。紹興三年,為了招降李成,岳飛派他混入偽齊。顯然易見,他的口才相當不錯,要不岳飛怎麼只派他去呢?而這位王大節也相當了得,居然給他混入偽齊皇子劉麟皇府中,當上了皇子的屬官。劉麟對他非常放心,居然泄露了金、齊聯軍南侵的消息,還說明主攻方向是兩淮!王大節當然不會客氣,立即返回南宋,報告了敵情,為紹興四年兩淮保衛戰的勝利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說岳全傳》中王佐斷臂入金營的故事,相信已是家傳戶曉的。也許王佐的原型,就是這位王大節先生呢。
活躍時期
所謂活躍時期,乃指紹興五年平楊幺至紹興七年淮西兵變時期,即公元1135年至1137年。這個時期是岳家軍發展最快的時期,兵力由原來三萬餘人擴展到十萬人;這個時期也是岳飛和朝廷關係最為融洽的時期,岳飛的職權進一步擴大,擔任宣撫使之職,各種優秀的人才或經調派,或經招募,會集在他的帳下,人才之盛,一時無倆。其中當以宣撫使中的參謀官薛弼、參議官李若虛、機密文字黃縱三人最為重要。
參謀官薛弼,字直名,溫州永嘉縣人,進士出身,是岳飛幕僚中少有的在《宋史》上有傳的人物,由此可見薛弼的地位。早在成為岳飛幕僚之前,薛弼就已經有相當豐富的抗金經驗。《宋史薛弼傳》載:「靖康初,金兵攻汴京,李綱定議堅守,眾不悅。弼意與綱同,圍解,遷光祿寺丞。嘗言:『姚平仲不可恃。』未幾而敗。綱救太原,弼言:『金必再至,綱不當去,宜先事河北。』金人果再入。始命刑部侍郎宋伯友提舉河防,弼以點檢糧草從之,為計畫甚切,皆不能用。」
從上述的記載來看,薛弼在靖康年間已經表現出非凡的判斷能力和預見能力。這些能力,恰恰一位優秀的參謀人員所必須具備的。後來薛弼擔任荊湖南路的轉運判官,負責岳家軍的錢糧供應。當時岳家軍正攻打楊麼。岳家軍多是西北人,不熟水戰,偏偏楊麼以水軍為主,又有巨大無比的樓船。岳飛正考慮製造大船去攻打。這個時候,薛弼提出了自己的主意:
「若是,則未可以歲月勝矣。且彼之所長,可避而不可斗也。今大旱,湖水落洪,若重購舟首,勿與戰,逐筏斷江路,藁其上流,使彼之長坐廢,而精騎直搗其壘,則破壞在目前矣。」
薛弼在湖南已有一段時間,對當地的地理自然十分清楚,他所提出的主意,無疑是極有針對性和可行性的。而岳飛也「善其言」,按照他的建議去做。兩人通力合作之下,楊麼勢力很快就土崩瓦解了。
薛弼所表現出來的才華,岳飛當然是不會忽略的。事後朝廷論功行賞,薛弼只進一官。岳飛卻認為這對薛弼不公平,立即上奏朝廷,讓薛弼又升一官。兩人之間的默契和敬重,此刻已經表現無遺了。
不過,也許是好事多磨的緣故,當時的薛弼卻未能正式成為岳飛幕僚。他先是在湖南留了一段時間,然後在紹興六年二月,取代八字軍首領王彥,擔任荊南知府。荊南即江陵,與岳飛所管轄的鄂州、襄陽一樣,都是荊湖戰區的重鎮。他們之間的聯繫,自然日益增加了。通過不斷的瞭解,岳飛越發欽佩薛弼的才華,於是便上奏要求把薛弼調入岳家軍中。
紹興六年六月,朝廷終於同意岳飛的請求,讓薛弼擔任京西路宣撫使參謀官。所謂參謀官,即相當於現在軍中參謀長的角色。這個職務對薛弼來說,無疑是得心應手的。薛弼上任不久,便巧妙地處理了王缺子反叛事件。
王缺子本是楊麼手下,投降岳家軍之後,或許是心懷故主的緣故,趁岳飛出戰偽齊之機,竟想召集舊部造反。然而,岳飛治軍雖然極嚴,但對士兵也極好,同甘共苦,對歸順之人更是一視同仁,無分彼此。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跟王缺子造反,甚至連他的母親也不願意。她向薛弼舉報了自己兒子的反情。薛弼立即巧施妙計,將王缺子抓了起來。一場動亂,就這樣兵不血刃地解決了。
薛弼此舉,無疑增加了岳飛對他的信任,以致日後岳飛目疾發作時,他便把軍務交給薛弼和參議官李若虛兩人共同主管了。
薛弼年紀比岳飛大十五歲,官場上的閱歷自然非岳飛可比。紹興七年,因金人揚言要立欽宗的兒子為皇帝,建立偽宋政權,和趙構的南宋朝廷來個手足相殘。出於保障南宋朝廷正統性以及打擊敵人詭計的考慮,岳飛請求高宗早定太子。薛弼當然看出其中的不妥之處,苦苦勸道:「身為大將,似不應干預此事。」薛弼的建議,是從岳飛本人的安危出發,是為避免岳飛與高宗產生矛盾,無疑有一定的道理;但一向對薛弼言聽計從的岳飛,這次卻拒絕了。岳飛性格和朱夢說非常相似,他們都認為,一切都需以國家為重,個人安危又算得上什麼?他拒絕薛弼的勸告,毅然進諫。果不出薛弼所料,高宗看過奏議後,近似斥責的話,使岳飛異常尷尬。高宗大概也知薛弼和岳飛交好,此事過後,還命薛弼對岳飛進行勸解。其實岳飛又何嘗介意高宗的斥責呢?倒是高宗自己放不下罷。
也許是高宗有意安排的緣故,此後,薛弼升任戶部員外郎,總領江南西路等五路財賦,負責岳飛大軍的錢糧供應。不久,紹興八年,薛弼再任荊南知府,終於離開了岳家軍了。
薛弼曾經和秦檜、萬俟卨曾有交往,而且交情不淺,可他和岳飛的情誼更深。我們已無法得知他為何能和秦檜岳飛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相交的原因,但從中可以窺知,薛弼的為人處世,定然是非常圓滑和老成。而這種性格,只怕和岳飛是合不來吧。然而,薛弼的侄子薛季宣卻對岳飛充滿著讚賞和尊敬,薛季宣本人曾跟著薛弼宦游各地,他對岳飛的認識,無疑是從薛弼那裡得來。由此推斷,儘管薛弼和岳飛性格不合,但其內心深處,想必是無比敬重這位統帥的。
總體而言,薛弼先後擔任過岳家軍的參謀官和後勤官,經常為岳飛出謀畫策,不管是軍務上還是後勤補給方面的,對於岳家軍的作用,稱得上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說薛弼是岳飛的蕭何,那黃縱則是岳飛的張良了。由於黃縱的兒子黃元振曾經把父親和岳飛相處的經過詳細記載下來,所以關於黃縱的史料稱得上詳盡的。
在紹興初年,黃縱把自己對兵書研究心得上獻給朝廷,頓時得到滿堂喝采。南宋初年奇士趙九齡看了之後,立即就要和黃縱相交;後來岳飛要邀請趙九齡為幕僚,趙九齡就推薦了黃縱代他。而荊湖南路制置大使席益在見黃縱成為岳飛幕僚,馬上向岳飛致賀,說他曾在後省審閱二千多份關於兵書的討論文章,無一人比得上黃縱的啊!顯然,黃縱在軍事研究領域,是相當有心得的。
因為這個緣故,岳飛對黃縱非常重視,「軍事必與謀之」。而黃縱也感激岳飛的知遇之恩,知無不言。黃縱加入岳家軍之初,正是岳飛兵伐楊麼之時。黃縱盡心盡力,甚至不顧危險,親自去招降楊麼的重要將領楊欽。當時楊欽舉旗未定,「雖聽命,而畏麼,未果即出。」,黃縱前去,無疑是冒著生命危險的。
對於這個經過,黃元振編岳飛事跡有著詳細而精彩的描述:
「公(即岳飛)乃命先父(即黃縱)再往撫諭之,且曰:『至前塗,更自看事勢如何,以為進退。』先父曰:『彼正危疑,正當速往以定之。』乃以二弊卒從行,逕入欽寨。欽出迎,欲庭參,先父執其手,輿敘同官之歡,曰:『此見宣撫禮也。』欽猶以慮楊麼寨聞之,須遣兵防托,未可即出。先父測其意,尚未決,乃曰:『宣撫命某遍撫諭諸寨。』乃巡歷其寨,而察其形勢,見其茅竹為舍,密比如櫛,一火箭可焚蕩,乃謂欽曰:『宣撫與太守、監司待於城上,立表下漏,以俟公來,過期即進兵,董統制己列強弩、火箭以俟命。公今遲回未往,某固一死,公軍亦無噍類矣。』欽即時典諸將、一行徒眾二萬人,隨先父同渡來參。」
憑著智慧和勇氣,黃縱成功招降了楊欽。此舉的意義是非同小可的,楊欽不但是楊麼軍中有名的勇將,更熟知楊麼的虛實,而他手中也有一支強大水軍。有了他的投降,攻打楊麼就事半功倍了。
黃縱的智慧,在許多細節上都得到充分的體現。如官軍誘捕了數百名叛軍後,黃縱就出主意,厚待他們,讓他們去市中購買所需物品,並且私下規定市上必須壓低價格,其虧損的錢額由官府賠償。眾俘虜回楊麼軍水寨後,宣揚外面生活富足,物價低賤。楊麼軍中多是普通百姓,求的是安居樂業,只因在外面活不下去,才投靠楊麼聽了俘虜的說話,自然就沒有鬥志,不願留在楊麼軍中了。這是黃縱的攻心之計。
而平定楊麼之後,黃縱認為當地人心未穩,提議「耀兵振旅」,展示岳家軍威,教楊麼殘餘人馬不敢作惡。岳飛言聽計從,馬上就在當地大舉閱兵,「軍律嚴整,旗幟精明,觀者無不咨嗟嘆息」。如果說之前的攻心之計是利誘,則現在就是威嚇之術,黃縱對於楊麼義軍的心理狀態,真可謂瞭如指掌。那楊麼為患多年,數萬宋軍奈何他不得,不料卻遇上岳飛、薛弼、黃縱這樣超級黃金組合,自然只有自嘆倒霉了。
英雄所見總是略同的。紹興七年(公元1137年)初,岳飛和黃縱討論今後的軍事行動計畫時,黃縱提出「取中原非奇兵不可」的見解。於是岳飛就問什麼是奇兵呢?黃縱回答道:「宣撫之兵,眾之所可知可見者,皆正兵也。奇兵乃在河北。」岳飛聽後,十分高興,說:「此正吾之計也。相州之眾,盡結之矣。關渡口之舟車與夫宿食之店,皆吾人也,往來無礙,宿食有所。至於彩帛之鋪,亦我之人,一朝眾起,則為旗幟也。今將大舉,河北響應,一戰而中原復矣!」下屬的見解,居然和上司籌備多年的計畫不謀而合,對於上司來說,沒有什麼事情比擁有這樣的下屬更為開心了。
同樣是難得的奇才,與在官場打滾多年的薛弼相比,黃縱少了一份圓滑和世故,卻多了一份淡泊和勇敢。平楊麼之後,黃縱被朝廷授與昌州文學的職務,岳飛認為賞得不夠,黃縱卻說「某(即我)士人也,家世以忠義殉國……但得宣撫(岳飛)相知,俾某得效其愚計,他日成就,未晚也。」還有一次,岳飛分沉香給屬官,每人一塊,只有黃縱所得最小。可黃縱毫不介意,道:「某以一身從均,雖得香,無所用之。」岳飛感嘆道:「某舊日亦愛燒香……後來亦屏之。大丈夫欲立功業,豈可有所好耶!」顯然易見,他對功名的態度以及對忠義的理解,和岳飛的想法是不謀而合的。人才難得,知己更是難得,他們的相處自然非常融洽。岳飛常常對黃縱說:「某被主上拔擢至此,倘有纖毫非是,被儒生寫在史書上,萬世揩改不得。某苟有過,機密(指黃縱)必以見告。」這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對良朋的要求和信任,千百年後讀來,仍感受到那份難得的真摯和熱忱。
前文已經說過,黃縱和張良相似。而他們的結局也是相去不遠的。岳飛因並統淮西等軍,大舉北伐的計畫被宋廷取消,一度憤而辭職。黃縱深感事無可為,也向岳飛辭職歸鄉。我想以黃縱的智慧,想必已經猜想到岳飛日後的悲劇結局了,所以才黯然告退了。
成熟時期的岳家軍還有擁有一名非常有名的人物,他就是李若虛。李若虛是北宋最有名的忠臣李若水的二哥。他們兄弟兩人都有著那份同樣忠誠和勇氣,所不同的是李若虛忠於抗金事業,有著和皇帝作對的勇氣。
李若虛,洺州曲周縣人。紹興六年,二月,因岳飛奏請,李若虛任京西南路提舉兼轉遠、提形公事,不久就擔任了岳飛主持的宣撫司的參議官。岳飛目疾發作時,軍務是他和薛弼兩人共同主管了。
紹興七年,與宰相張浚議事不合,岳飛向皇帝企罷兵,未經同意,即往廬山為母墓守喪,「堅執不肯出」。李若虛「造廬以死請」,曉之以理,「凡六日,飛乃受詔」,重新復出。通過李若虛的努力,終於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岳家和高宗的矛盾。
紹興八年四月,李若虛改任軍器監丞。從那時候起,李若虛就離開岳家軍了。
不過,天意注定李若虛和岳家軍緣分未盡的。紹興十年,岳飛要大舉北伐。高宗大概想到當年是李若虛勸岳飛出廬山的,於是就讓李若虛奉旨要岳飛停止北伐。然而,李若虛和岳飛的交情,是建立在國家大義之上的。當岳飛把出師計畫和戰略部署告訴他後,李若虛看到了北伐成功的希望,毅然道「事既爾,勢不可還,矯詔之罪,若虛當任之」!李若虛返回臨安後,向宋廷報告了岳飛的部署和決心:「敵人不日授首矣!」大概由於岳飛的戰功過於輝煌,高宗也不好意思治李若虛的罪,反而在當年十二月讓他升任司農卿。
紹興十一年(1141),兀朮再度南侵,岳飛率軍救援淮西。李若虛再次前往岳飛軍中,與岳飛朝夕相處,出謀劃策。後來金國退兵,他就隨岳飛一起返回臨安。
活躍時期的岳家軍,幕僚陣容是最強大也是最合理的。他們的努力,為日後的岳家軍的進一步發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也為岳家軍的戰略主攻方向以及戰略層面的決策,提供了合理的建議和策劃。可以說,沒有這個時期的薛弼、李若虛和黃縱,就沒有紹興十年北伐的輝煌勝利了。可惜的是,紹興七年前後,黃縱歸隱,薛弼和李若虛被調離,這空前強大的幕僚陣容就此瓦解了。
顛峰時期
這時期是從紹興七年淮西兵變至紹興十一年岳飛兵權被罷,即公元1137至1141年。這是一個矛盾的時期,一方面朝廷決意議和,岳飛和朝廷產生矛盾,摩擦加劇;另一方面,岳家軍經過三年的嚴格訓練,養精蓄銳,加上各種後勤補給問題的解決,戰鬥力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此期間,幕僚們一方面要為北伐出謀獻策,另一方面又要緩解岳飛和朝廷之間矛盾,而且還要從事相關的經濟建設。在政治方面,主要有朱芾、瀋作喆,軍事方面有張節夫、吳師中;而經濟方面則有夏珙和李啟。
和薛弼一樣,朱芾在岳家軍所擔任的,也是參謀官的職務。在加入岳家軍之前,他曾經率軍鎮壓過石陂寨兵變、李敦仁之亂和南豐縣黃琛的叛亂,有一定的軍事閱歷。
然而,和薛弼不同,朱芾名聲並不好。建炎三年,朱芾任秀州知州的時候,「頗肆殘虐」,結果導致茶酒卒的叛亂,還把他拘囚起來。好在他命不該絕,張俊很快率軍趕來,將他救出,總算逃過一劫。建炎四年,朱芾又被言官彈劾,說他曾「謅事蔡京父子,在江州輕率自肆」。這次他就逃不掉了,很快就被罷官奪職。好在他的官遠亨通,只過了一年,不知是給平反了,還是立下奇功了,總之,他又擔任建昌軍的知軍了。
從上述兩件事情來看,朱芾的地方政績非常不好,人品也比較一般。如果讓岳飛挑選的話,應該是不會把參謀官的重任交給他的。然而,紹興七年之後,朝廷和岳飛已生隔閡,於是高宗和秦檜就派朱芾來監視岳飛了。大概他們以為,像朱芾這類人,怎麼都不會和岳飛走到一起吧。
可惜的是,他們錯了。岳家軍似乎有一股無形的感染力,朱芾居然被感化了。他非但沒有阻撓岳飛的北伐,反而積極參與北伐的籌畫工作。他本有一定的軍事閱歷,對岳家軍的軍事謀劃,自然能起一定的作用。紹興十年的北伐,因他「慮無遺策」,還轉了一官呢。
實事求是地說,在宋代,轉一官並不需要太大功勞;如果真的是「慮無遺策」,轉一官也未免太少了。可想而知,這個「慮無遺策」多半還是客氣話。朱芾的作用,我個人認為,應該更多地體現在緩解宋廷和岳飛之間的矛盾上。他畢竟是宋廷派來的監視岳飛的人,他為岳飛說上幾句好話,當然能減少高宗和秦檜的戒心了。
無獨有偶,另一位幕僚瀋作喆也不是普通人。瀋作喆,字明遠,號寓山,湖州德清縣人,是南宋初年宰相瀋與求的宗族,秦檜黨羽瀋該之侄,進士登第。按常理而言,他怎麼也不會和岳飛走到一起的。然而,世事無絕對,看人不能從其身世來判斷。瀋作喆不但擔任了岳飛的幕僚,而且在岳飛罷官的時候,瀋作喆居然還為他起草謝表說:「功狀蔑聞,敢遂良田之請;謗書狎至,猶存息壤之盟。」這些話充滿諷刺和不平,這固然是岳飛的心聲,但也是瀋作喆的激憤之語吧。
瀋作喆擔任岳飛的幕僚的時間不祥,期間也沒有多少具體事跡遺留下來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名正直善良的幕僚。在紹興三十二年前後,他曾經做過《哀扇工歌》,反映民間疾苦,以致觸怒朝廷,被降官三級。這樣的人,會和岳飛的相處,自然是融洽的。
瀋作喆作為秦檜黨羽的親屬,加上前宰相宗族身份,在朝中應該還是有相當影響力的。他的存在,或多或小應該有利於協調岳飛和朝廷間的關係吧。
軍事方面,作為宣撫司準備差遣的吳師中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由於相關史料缺乏,我們已無法得知吳師中的具體生平,但在《紫微集》中,卻記載了他在郾城之戰中「有功,轉五官」的制書。要知道在宋代,轉五官是非同小可的賞賜,「慮無遺策」的朱芾也只是轉一官而已;而郾城又是岳家軍中最重要的一場戰鬥之一,究竟吳師中在這場生死決戰中立下什麼奇功呢,真是教人遐想聯翩。可惜的是,由於史料不足了,我們已無從得知詳情了。
和無人知曉的吳師中相比,張節夫就有名的多了。張節夫,字子亨,相州安陽縣人,算是岳飛的同鄉。他性格豪邁,崇尚氣節,文采出眾。張節夫加盟岳家軍的時間不詳,而他的最大功勞,是在紹興八年(1138)招降偽齊蔡州知州劉永壽等人。當時的蔡州可是偽齊南邊重鎮。紹興六年冬,岳飛一度帶兵接近蔡州,見蔡州防守嚴密,只好退去。雖然最後殺了個回馬槍,取得白塔和牛蹄大捷,但蔡州卻沒有攻下來,由此可見蔡州之難攻。好個張節夫,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居然說得蔡州大亂。其實當時劉永壽並無投降的意思,可張節夫說動了提轄白安時,在全城軍民支持下,殺死了金將兀魯孛堇,迫使劉永壽不得不降。他們帶領大批軍民南下,大大削弱了偽齊的力量。
紹興九年(公元1139年)正月,宋高宗因乞和成功,立即宣布大赦,並對武將一律加官進爵,藉以粉飾太平,平息軍憤。正月十二日,宋廷的赦書傳遞到鄂州,岳飛當即命張節夫起草一封謝表。張節夫和岳飛的家鄉相州飽受敵人蹂躪,長期不得光復,當地父老鄉親日夜盼望著他們打回來,如今朝廷居然以屈辱的議和為喜!張節夫當然明白岳飛將起草謝表的任務交給他含義。他同樣怒髮衝冠,寫出一篇悲壯激越、氣勢雄渾的傑作:
「竊以婁敬獻言於漢帝,魏絳發策於晉公,皆盟墨未乾,顧口血猶在,俄驅南牧之馬,旋興北伐之師。蓋夷虜不情,而犬羊無信,莫守金石之約,難充溪壑之求。圖苟安而解倒垂,猶之可也;欲長慮而尊中國,豈其然乎!」
「臣幸遇明時,獲觀盛事。身居將閫,功無補於涓埃;口誦詔書,面有慚於軍旅。尚作聰明而過慮,徒懷猶豫以致疑:與無事而請和者謀,恐卑辭而益幣者進。願定謀於全勝,期收地於兩河。垂手燕雲,終欲復讎而報國;誓心天地,當令稽首以稱藩!」
實事求是的說,張節夫在岳家軍中所起的作用並不大,但他比其他幕僚都更為知名,美國學者劉子健先生甚至認為他是岳飛幕僚的中心人物,其主要原因,就是因為他寫了這篇足以流傳萬世的謝表,教後人都不會忘記他吧。
經濟方面,夏珙是一位相當重要的人物。紹興八年之前,夏珙擔任的是荊湖北路的轉遠判官,籌畫岳家軍的錢糧供給;大概是因為工作出色的緣故,在岳飛親自保奏下,紹興八年二月,他一躍升為轉遠副使,全面負責岳家軍的後勤供應,一直到紹興十年為止。
如果說夏珙負責了岳家軍的外來供應,那李啟的作用,就相當於幫助岳家軍自力更新了。李啟生平不祥,他在岳飛軍中任回易官。他非常善於理財,佐岳飛軍用甚多,是典型的「財神爺」。據統計,鄂州公使、激賞、備邊、回易等十四庫,每年收利息達一百十六萬五千多貫;鄂州關引、典庫、房錢、營田雜收錢,襄陽府酒庫、房錢、博易場每年收入共四十一萬五千多貫。這其中,李啟的功勞只怕佔了不少吧。然而,這位「財神爺」平時卻只穿著布衣草鞋,雨天也躬親操勞,生活十分儉樸,其作風與岳飛非常接近。岳飛平日也只穿麻布,不著綢緞,日常食物只是麥面加齏菜,如果用葷食,也只是一味。如此簡樸的的統帥,如此簡樸的後勤官,他們所省下的,都用在士兵身上,你說岳家軍士兵如何不努力死戰,如何不團結一心呢?
此外,在這裡有必要提一位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當他是岳飛幕僚的人物,他就是--岳雲了。
岳雲是岳飛的親兒子,早在紹興七年前後,就已經擔任岳飛軍中的書寫機宜文字,成為幕僚團中的一員。這裡的所說書寫機宜文字估計大部分人都不懂,在這裡有必要解釋一下。
書寫機宜文字,屬官名,幕僚的一種。《宋會要》刑法1之20,有「帥臣子弟充書寫機宜文字」的法律條文,也就是說,這個官職,應當由主帥的子弟充當。凡是涉及更機密的軍政文書,由書寫機宜文字官書寫。南宋名將吳璘在建炎二年(1128)從吳玠鎮壓史斌,就擔任過永興軍路書寫機宜文字;而宋將趙範、趙葵也曾在其父趙方手下任書寫機宜文字。由於要書寫機密文書,肯定有對文才上的要求,所以岳雲是岳飛幕僚中的一員,大致是不差的。只是這位幕僚經常帶兵出戰,浴血沙場,實在難以讓人把他和文質彬彬的文官混作一起了。
衰落時期
這時期自然是指岳飛兵權被罷至含冤被殺,岳家軍慘遭瓦解時期。具體事跡便無須多說了,知道眾幕僚的被迫害情況和下落,這就足夠了。
岳雲被處死,於鵬和孫革被直接捲入冤案,分別受到革職,流放嶺南和「編管」的懲處。文士智浹受「決臀杖」,流放到袁州後,因不堪凌虐而死。朱芾、李若虛、高穎、王良存、夏珙、黨尚友、張節夫等十三名幕僚,都被貶逐流放。李若虛和高穎都不幸地死於貶所。
而薛弼由於與秦檜、萬俟卨曾有交往,未受株連;此外瀋作喆也因為是秦檜黨羽的親戚,估計也逃過一難。
至於胡閎休、嚴致堯和黃縱三人,則隱居在家。胡閎休「發憤杜門,佯疾十年」;嚴致堯被迫退隱,聚書教子,自號龍洲後士;而黃縱「屏居田野」。隨著岳飛的逝去,這些本來是當代精英的幕僚,就是風消雲散,再無聲息了。
值得一提的是,宋人愛寫筆記,岳飛幕僚眾多,按常理說,應該有不少著作傳世的。然而,他們當中,唯一留下著作的,居然只有瀋作喆。而他的著作《寓簡》,提及岳飛甚少。至於黃縱與薛弼兩人,他們和岳飛交往的經歷,卻是由他們的兒侄輩根據回憶寫成。這種反常現象,只能說明當時宋廷對岳飛幕僚迫害之深以及當時文字獄之厲害了。
由於史料缺乏,加上過去研究的疏漏,岳飛的幕僚,大部分已經不被人所知。然而,就當時而言,高宗和秦檜是無比重視岳飛這些幕僚,不僅要將他們和岳飛隔離,嚴格限制交流,更要一個個地進行迫害;對岳飛的判決書一文,除岳飛三人外,其餘的,基本都是岳飛的幕僚。也就是說,在高宗秦檜眼裡,岳飛的這些幕僚,其地位和作用,應該絲毫不亞岳飛的。最明顯的反例子,就是岳飛的部將之中,只有張憲一人遇害,其他基本無事。幕僚和武將的「差別待遇」,不正好說明岳飛幕僚的重要性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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