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雨蘭和我三個人穿著「行走的詩歌」衣衫在威尼斯火車站前合了影,以行為表演的方式組成威尼斯臨時的「詩歌藝術團」,背景是一幅巨型現代繪畫「蒙娜麗莎」。馬克明天也要去佛羅倫斯,同我們一起參加在那兒舉行的世界詩歌大會。同馬克分手時,竟有點依依不舍,彷彿告別了威尼斯,也就告別了馬克,雖然我們次日就要見面。火車很快就進站,只一會,就駛出了水城威尼斯的地域。又見陸地、甚至工廠的煙囪和廠房。火車中途上來一個義大利美女,形貌與蒙娜麗莎酷似。蒙娜麗莎今年五百歲。我指給雨蘭看義大利的小蒙娜麗莎和新蒙娜麗莎。
書法表演散場後,記者當夜回去太晚,結果第二天來不及發稿。我們離開威尼斯的次日晚上,馬克就給我們帶來了一份義大利威尼斯IA NUOVA報。馬克說,這是布魯斯買的,他一共買了好幾份。沿途都是在翻修的什麼。這世界太古老,必須重建:新的秩序和新的居所。告別威尼斯大學,告別義大利的青春、義大利的熱情,彷彿生命和生活中失去了什麼。出現大片的田地和荒地。田地正在翻耕,什麼也不見,不知種的什麼?義大利是個農業國家,七十年代還進口大米到中國。臉貼著窗玻璃,望著窗外的田地和林木。大地總是同人與樹聯繫在一起。如果只有人而沒有樹會怎樣?有人無樹不可,有樹無人無所謂。冒著濃煙的工廠的煙囪、乾涸的大河床與水流飽滿的河流並列滄桑。又見鴿子,孤零零地飛,想起水城和鴿城威尼斯。威尼斯太多的鴿子,許多人看去都似鴿臉,包括白人和黑人。前面旅程還遠,遠在佛羅倫斯之外。感覺終於抵達龐貝廢墟,我已經走不動了,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看來,人活著,痛苦使人沈重,幸福也使人疲累,似另一種痛苦。或許痛苦也是另一種「幸福」,兩者本質同一,一起填充並抵達至深的虛無。時見人家的衣服被褥晾在陽台上,這是在美國看不見的,這裡人似乎都不用烘乾機。路上都是平原,出現山的地方也是大小丘陵。偶爾有極短的隧道。閉上眼睛沉沉入睡,做了一個夢,看見米開朗基羅的畫和達•芬奇的雕塑。維娜斯光裸的腹部潛伏著一張臉。人體上人臉無處不在。醒來,睜開迷濛的雙眼,山越來越深。
佛羅倫斯的象徵是花,稱為花都。世界詩歌大會為我們預定的旅館是幢大樓,比威尼斯敞亮、透氣、潔淨,一打開樓上室內的長玻璃門,就是水色灰綠的阿爾諾(ARNO)河。城市遠景模糊,腳下河邊水草中卻看得見魚,黑色、很大的兩三條。出現野鴨,三兩隻水獺。天氣陰沉、潤濕,下著雨。美麗都城的荒涼,都城荒涼中有美。對面小山上的房屋看去就是不一樣,像古堡。樹木陰沉沉地墨綠成整塊,失去清晰的線條。放好行李,下樓淮備上街吃飯剛出電梯,大門外進來一個人。黃翔嗎?他問我,原來是從英國來的四川詩人胡冬。感覺面熟,似乎早年在中國大陸見過面。他說去過貴州,貴州人也去過四川,但未見過我。八十年代就聽說過我,一直希望一見。大家一起逛街,街面上的大石頭水淋淋地油滑。細雨迷濛,穿著防雨衣滿街亂竄,有一種特別的興致和情趣。找到一家中餐館,在佛羅倫斯吃上中國飯,有幾份驚訝。胡冬爭著付錢,回來還特意送我一瓶英國帶來的開胃酒。他說從大會主席那兒知道邀請有黃翔,肯定是他早想一會的黃翔。胡冬小我二十多歲,一見面就成了忘年交。雨中路邊大河夜色很美,水面上有黑影晃動,是大魚。
一清早,打開樓房面對大河的門,發現對岸許多人撐了大傘釣魚。人與魚、水中與陸地,各過各的日子,就你人貪婪而嘴饞。人與人不安靜,也同萬物不相安。天開始轉晴,有微風,但不冷。又見胡冬,出門從來不帶表;無時間觀念,陰晴也從來不打傘,從小就光著頭晒太陽或淋雨。長發、青色中長雙層風衣,背影風度翩翩,臉貌卻是個莽漢。習慣於放鬆,所以手錶讓他焦慮,乃至打開手機也讓他緊張。不需要文明裝飾,也不需要符號制約,生活在城市的「荒原」上。不認同黃河文明,而強調長江文明。一個龍,一個虎,互不相容。以為人若是靈長類、是猴子,那麼猴子最怕的是蛇。北方的龍即蛇;南方的虎即貓。中國即是大米和小米、龍和虎、善和惡文化博鬥的混雜。胡冬說,我是湖南人、即楚人;他是四川人、即蜀人。南方人眼中沒有皇宮和城牆。與燕、趙人相異,「南蠻」從思想到行為、從靈魂到肉體都天然不受閹割、他們的語言、文字元號中決不發出「閹」聲。乾澀的心靈和筆頭,決定於環境、歷史和文化生態。北京旁邊沒有大河,只有發臭和易於乾涸的人工開掘的護城河,產生不了「大河文化」,也孕育不了「大山和瀑布」的山魂和水魂。所以,生活在「京都」或「皇城」的陰影中,生命擺脫不了的「圍困」和「失落」。這樣的環境,遠離大自然的遼闊和空曠,古往今來往往易於存活的是宦官和閹人,承傳和延續精神意義上的「宦」文化和「閹」文化。人的精神生命中少有本真、天然的清韻;人群中也注定產生不了「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人。相反,人們容易變得有城府、善鑽營、老滑世故,精神上對權勢處於依附狀態,離人的真性情和真氣質相去甚遠!其中,變數和異數極少、極罕見、極孤立而少呼應,極易受限於環境而缺少精神抵達的深度!
我這裡指的是從歷史角度看文化現象,在新的二十一世紀這種情況已有變化,即思想和行為獨立的「中國精神」北移、從南方潛移北方。從北中國當下新出現的一些引人注目的人物和事件中,可以見出這種「靈肉自由」的精神「變化」的跡象。這是一個可喜的訊號或徵兆,這個問題觸及「精神文化」現象,是一個大的專題,容日後進一步深化探索。
胡冬是學歷史的,他曾反覆讀《離騷》,自視長期生活在千年前的蜀人和楚魂之中。他不認同大一統的專制的「中國」,而尊崇「華夏」的天然自存的血緣。大一統的中國是中國人的「假身份」,中國人應該是華夏子孫而不是專制極權統制的子民。世人長期誤讀華夏文明和歷史,至今無人解開它的真實密碼。「中國」和「華夏」對胡冬而言,是同一的地理空間,卻是不同的文化概念。他認為「中國」是個死結,他所要做的卻是「拆解」中國。而拆解的前提就是對「國家」的質疑。「國」太抽象甚至空泛,它只是權力的象徵而不是「家園」。國就是國。家就是家。人在「家」中有歸宿;人在「國」中唯有漂泊。必須擁有精神的「放大鏡」和「望遠鏡」才能鑒別出兩者內質的判然有別。胡冬也不認同「全球一體化」。在他眼中,這是個假東西,純屬烏托邦。在這個意義上看美國,他認為這個合眾國太年青、也太大了,應該把它解體,變成另一個歐洲。中國也一樣,太大了就容易孕育暴政,產生極權制度。佛羅倫斯對他來說,就是「佛羅倫斯共和國」,一個小國,就像羅馬梵蒂岡,就是獨立的存在、獨立的象徵。小的東西易於獨立,如個體、如個人寫作。胡冬離開中國已經十五年,一直沒有回去。他說他之所以沒有回到那片土地上去,就是為了精神「突圍」。八十年代的中國屬於「集體突圍」;而今天的中國人必須強調「個人突圍」。而詩人首先必須從「詩」中突圍。「詩」不是文學,而是別的東西。中國大陸太多的文學青年,其中許多人是才子寫作,但不是詩人。中國還有許多假才子,他們的存在使詩歌變得可疑,並成為一種恥辱!
人生就是「漂泊」。寫作就是「流亡」,如但丁。「流亡」是個聖詞,是神聖體驗。詩人注定流亡,注定永遠的放逐!但丁就是被佛羅倫斯放逐的,永遠未回佛羅倫斯。當年只要但丁懺悔、認錯,就可以讓他回去並免於一死。但是但丁不,他的回答是「拒絕」,他在佛羅倫斯周遭城市漫遊,一直未回佛羅倫斯。不僅如此,這個世界給他以迫害,他卻給這個世界以「回報」。他的「回報」就是一部偉大的《神曲》。中國罕見真正的詩人,也少有真正的被放逐者。石雕可以觸摸,而良知卻不可模仿。這是一個人在佛羅倫斯的感覺。你們這些附庸風雅的人,當你們宣稱自己是中國的「流亡詩人」、「流亡作家」的時候,你們相信自己的話嗎?!胡冬問。
但丁曾任佛羅倫斯行政長官,為維護佛羅倫斯共和國的利益,他反對貴族階級把持政權,因此被封建勢力陷害,被佛羅倫斯法庭判處終身流放。一紙判決使他度過了生命中二十年的流亡生活。他的放逐是法律判決,是帶強制性質的,並非自我放逐。在曾為「體制內」的「異己」這個意義上來說,前《人民日報》資深記者劉賓雁與但丁的背景有類似的一面,至使晚年流落異國它鄉。為此,我對劉賓雁先生表示應有的尊重。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衡量,劉賓雁及其與他類似的共產黨內分化出來的人,他們不乏良知和對中國社會現狀的關注,但他們對社會的體制性的關切和剖視不帶根本性、只具改良性,至今仍僅僅停留在社會層面的具體問題的層次上,遠未上升到人類總體生存的精神的高度。如果說,但丁為人類奉獻出了一部永恆的《神曲》,中國的「異議作家」、「異議詩人」所能「奉獻」的是什麼呢?他們的精神創造的「自由抵達」在什麼程度上可以視為具有「普世價值」並能為人類普遍接受呢?這是需要我們有自知之明和自審能力的,特別是那些面目含混不清、精神來歷不明的人。
從史學的視角,胡冬對徐冰的《天書》提出質疑,認為它源於西夏文,說得嚴重點,是抄襲,決非徐冰的獨創。徐冰的作品是個重要的作品,但胡冬卻是從反面來看待它,指它只是西夏文明的發掘和複製。他曾當面問過徐冰,徐冰承認「天書」是對西夏文和契丹文的參照。而胡冬認為,早晚西方會發現這是一個國際玩笑。最後明白過來,會倒吸一口冷氣、倒退三尺,明白自己原來䧟入一場巨大的騙局,面對的只是自欺欺人的精神幻像。胡冬言說的率性由此可見一斑。他見我欣賞他的「尼克森」式的雙層中長風衣,就表示馬上送給我,說著就往下脫。他同我們在佛羅倫斯結伴漫遊。一處地方鴿子站滿了一座雕像,身上、手臂、頭頂甚至他正準備瞄準射擊的手槍槍桿上,全是鴿子。胡冬說,倫敦有一處中國人稱為「鴿子廣場」的地方,有成千上萬隻鴿子,而市長不喜歡鴿子。他是鴿子的敵人和暴君,下令把鴿子全部趕跑了。胡冬懷疑這位市長,頭頂上是否曾落下過鴿糞?所以對鴿子充滿了莫名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