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島、刺繡島之後,我們去參觀了最後一個美麗的小島。水面遼闊地展開,不時見到有的小島四周圍著密集的樹樁,保護泥土流失,但四面的水仍然入侵。有的小島被水浸蝕成兩半,中間留下了一條河道。有的小島邊沿堆砌著大石頭,防堵泥土被水融解、土地流失。人的生存包括人類社會總體上都無不置於兩極之中,一邊是「防堵」、一邊是「流失」,而平衡是相對的,絕對的卻是人立於其上的「踏板」最終必在搖晃中顛覆。大自然中的生態如此,人類社會的生存如此。人在這個星球上最終也必消失。最後一個小島臨近。有河道深入這個美麗而荒蕪的島嶼,河邊是紅磚豎著鋪就的寬闊的曲逕。島上有房屋、田園和十三世紀的教堂。教堂前的開闊地上佈滿巨大而粗糙的簡單石雕,如石臼、石鼓、石凳、石碑、石塔、石椅、石缸、石池、石人。石的十字架,石頭變形雕塑、石雕人頭,甚至就是方的、長的、圓的大石頭。這個島上沒有餐館、沒有旅遊品商店;沒有郵局、也沒有醫院,甚至沒有學校。它遠離現代文明,卻又使人感覺適宜於居住、適宜於人的隱逸生活。給人以歸宿與家園感之美的永恆。也許,這島美在文明與荒蕪兼具,或者乾脆就是美在隱形於現代文明喧囂中的荒野的靜穆。回程中,水天相連的遠處,一排參差不齊的樓房,不知是什麼地方。眼前又見兩個完全敗破的小島,上面什麼也沒有,但感覺曾經有過人的痕跡。又是一長溜水平線上的房屋和樹林的遠影,可以步行走完的威尼斯遠沒有這麼大,是哪裡呢?是另一個城市或另一個大的島嶼?水面島嶼遍佈。有的地方已沉入水中,只剩一溜土堆。這個土堆也許正是末日地球的縮影。威尼斯乃至地球上的許多地方、乃至整個大地本身,每年每月、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都在隱形或顯形地下沉,在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過程中下沉。有一日,我對馬克說,再過幾百年或幾千年,也許整個威尼斯、整個義大利都已沉落水底。地球變成水球。馬克說,不等那時候,我們這些人都不在地球上了。
人類迴避暴政,也害怕面對大自然的真實。
人在移動的船上。而每兩年一度的威尼斯雙年展就在水邊。看到一根瀑布豎立,那是它的光置藝術標誌。船終於靠岸,抬頭看見臺北駐義大利美術館。聖馬可廣場一帶,許多街頭畫家在街頭展出和售賣繪畫作品,其中女人的圍裙上是一根男人赤裸裸、毛糊糊的生殖器。義大利女人坦然接受它的存在,並不在公共場合迴避它。所不同的是義大利男人身材高大,似乎陽物卻不成比例、偏小,龜頭上似多了一節肉瘤,終於弄清原由,原來它們不割包皮。一個小女孩在街頭幫她父親賣畫,我們站在她的畫攤前留了一張合影。
晚上乘船去馬克家裡赴家宴。馬克的家宴以他的名義發出邀請,卻是由「聯合國」布魯斯全方位包辦。黑夜的深海中,一艘一艘的大船彷彿從水底突然上升,如海上巨鯨。這是一座海上浮動的城。雨蘭想起了她最喜歡的歌曲《桑塔露琪婭》,但此時此刻夜色濃黑中,桑塔露琪婭在哪裡?我們離那不勒斯、桑塔露琪婭的出生地還遠著呢。遠處黑暗中,又一條巨鯨浮現,我說的是遠洋巨輪,它正在行進,但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移動。
船快到終點時,遠處拱橋上出現車輛,似火車,長長的,也有小汽車。水城威尼斯邊沿終於發現了車子,簡直是奇蹟。馬克來接我們,一上岸,果然見巴士出現在水城郊外的陸地上,好新奇。威尼斯有四百多部橋,超過匹茲堡和斯德哥爾摩,為全球橋樑城市之最,也是世界水上城市之絕。路過建築學院,牆壁陰森,窗戶沉悶,有點像監獄。一側教堂的圓柱卻極其輝煌。街心見一圓形石臺邊自來水長流,這是專門供狗飲用水。石台下方有石坑,盛有清潔的水,是為鳥準備的。年青而漂亮的溫州女性開的服裝店在碼頭上,馬克上千次長過此處,居然從未發覺。此地是威尼斯唯一通汽車的市郊陸地。這裡的監獄很漂亮,外面的人自然不願進去,進去了的人卻反而不願出來。馬克今夜要參加總統投票,讓我們在一處等他,結果久不見露面。有處地方像煞中國蘇杭一帶的庭院,有蘋果樹探出牆頭,但這種蘋果不能吃、太酸,只能做成醬,拌入其他食物。馬克說,這已經是他外婆、奶奶年代的事。街道很安靜,像中國南方小城。所不同的,是這兒許多社區都有教堂,這是西方與東方不同的建築文化。
馬克的住宅很漂亮,室內寬敞、乾淨、舒適而書香瀰漫。除此之外,他還擁有一條船,就停在門口外面的河道裡。室內有個封閉式的大陽臺,有花草、樹木,缺的是竹子。書房中有威尼斯港口的巨幅照片,還有新疆、柬甫寨、捷克、土耳其和外蒙古的攝影。過道的一面牆壁上,懸掛的是從北京買來的巨幅中國人祖宗雙親遺像,背景是神主牌。馬克指著幾處牆壁空白處說,這裡可以挂我的書法,而書架的空檔上可以放上我的書。地上靠牆撂著徐冰中英文藝術作品「天書」。室內兩側木架上,分別佈置有小型人體石雕、已朽壞的義大利十五世紀古老女人頭像木雕,還有柬甫寨吳哥石窟的瓦瓶,顏色像時間一樣黑暗。屋裡一切都很清爽,唯有幾把椅子是老祖父年代的,一坐上去不小心就是一個窟窿,其中一把他用了外婆繡的小枕頭做坐墊,上面是毛澤東的頭像,穿的舊衣服,眼晴有眼影,似性感明星。椅背的油漆發潮,粘手卻不髒。筷子的油漆也粘手卻很乾淨。馬克住宅內,客廳、廚房、洗手間全都清潔無染,唯有書房有自然而生動的零亂。
布魯斯做的是義大利飯,有烤雞、烤青菜和紅葡萄酒。每人一個大小青花瓷盤,用來裝菜飯。瓷盤是中國圖案,卻是英國出產。一切由「聯合國」布魯斯一人操勞,包括端送菜餚、收拾和清洗。布魯斯剃著光頭的臉孔緋紅卻毫無怨色,他特別表示,他的菜飯盡量接近中國口味。來客除我與雨蘭,還有威尼斯大學教古代漢語的艾帝和他的夫人。艾帝曾留學北京大學一年,導師是曾與我有過接觸的陳鼓應先生。也許受到陳鼓應影響,艾帝喜歡尼採的詩化哲學,也喜歡中國古代的楊朱、老子和莊子。非常強調個人存在價值之「我」,曾寫有論述個人存在價值和個體生命自由的文論。
上水果的時候,有桃、葡萄、橘子。義大利的葡萄不同於全世界,淡青綠色,又大又脆而無核,非常可口。餐後還有義大利的各式巧克力。接著上義大利的特小杯咖啡,喝法國苦艾酒,這種酒為詩人波特賴爾和畫家梵古特喜歡。喝苦艾酒要加水,不然沒法喝,這酒聞起來像中藥,喝起來回甜。酒有六十八度,沖水以後,度數減低,很好喝。
馬克的書房內,書架上陳列的幾乎全是中文書或關於中國的書。有全套的中文大辭典、中國出版的漢語大詞典、日本版的《大漢和辭典》,以及《全唐詩》、《十三經註疏》、《二十四史人名索引》、《水經注》、《左傳全譯》。特別醒目的是關於「茶」的專著:《中國茶經》、《中國茶文化經典》、《中國古代茶葉全書》和《宜興紫砂》與《茶與文學》,難怪馬克會把《中國茶經》翻譯成義大利文,原來他是個中國茶文化迷。
威尼斯鐘聲繚繞,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聖馬可廣場上,鴿子還是老鴿子,而日子又刷新了一天。現在鴿子還沒有人餵,一把買來的苞米撒下去,遍地鴿子飛上飛下、都來爭食。廣場旁的聖馬可海港,水面上鐘聲似有似無。剎那中,似乎一隻一隻的船來了,一隻一隻的船離去。下船的人上了岸,岸上的人又上了船。船隻劃入水上夢城威尼斯,船隻劃向別處、乃至夢想劃出水天相連的塵世。哪怕什麼永遠也無可尋覓、卻仍然執著於尋覓;哪怕始終什麼也找不到、卻仍然不放棄尋找。總有一座島嶼、那就是「夢」。一個人也許一生永無抵達之日、卻仍然欲求抵達。一個生者就是一條船,一條船自身就是「夢」的座標,而這個夢中的島嶼卻在你的尋覓和抵達的整個過程中。威尼斯鐘聲繚繞。我想起漂零者布魯斯,他人在威尼斯或奧地利,媽媽卻在美國西雅圖。今年元月他從義大利回美國,去看看母親,姐姐們也都來了。大家又親熱又高興,全都圍擁在母親身邊,好久好久不散。後來媽媽說,我累了,你們去吧。她就去睡了,從此再沒有醒來。威尼斯全城移動著旅遊者,人生就是漂泊者的漫漫旅途。旅行總是會累的,旅途也總會終結的。總有一天,積累一生的疲勞再也恢復不過來;也總有一天睡去了,再也醒不過來。威尼斯鐘聲繚繞。這是生命敲響的節奏,這聲音來自我們的體內。生之鐘聲停止之日,死之孤舟沉落之時。紅色屋頂、屋頂陽臺、樑柱塔建的頂棚。樓腳是水巷、石頭砌的或木頭架的橋。布魯斯的「別墅」一進門像鬼屋,有點破爛,有點滄桑。一層一層地上樓去,越來越好。屋頂方形陽台上,雨蘭的攝影機鏡頭裡,全是美得令人暈眩的紅色屋頂。坐在屋頂陽台上,喝茶、聊天,是休閑生活的最美的方式,使日常歲月臻於圓滿。布魯斯的房間只有活動沙發床,像個小型博物館。古老斑駁的壁鏡,上面飾有配戴羽冠的變形的女神。泥土深處挖出來的身份不明的石雕,也許來自埃及、也許來自希臘,也許來自龐貝古城的廢墟。半圓形的壁瓶。露著小雞雞的裸體聖嬰。來自不同國家的各種瓷瓶和玉器。文物陪同他一起生活、共度白天和黑夜。布魯斯的房間裡,還有敞開披衫的裸體女人石雕,伴隨他入夢。長頸鶴。一排顏色發紅的大小木罐。泥色斑駁的像。打坐的瑜珈修煉者、東方觀音大士。一幅維也納的大型運動廣告,畫面上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拖著一圈沉甸甸的大花環,背景上是半邊鴿翅。他是一個居室的主人,隨時準備離去。也隨時準備回來。移居義大利的人或義大利人本身,人們不僅喜歡戶外生活、漫遊世界,也在各自的房間裡精神上處於「運動」狀態、在室內的空間中「旅行」。人們的精神不僅生活在當下,也生活在未知歲月的懷想和已逝歷史的記憶中。布魯斯有多處房子,每一處房子都是這個普通人的行宮。房間裡宜於人為所欲為,在室內哭天搶地、鬼哭狼嚎。但除了他自己或極少的朋友,卻不見女人的痕跡、也許從未出現女人。布魯斯似冷於性慾。老婆、孩子離開了他,這位孤獨的老人,長年與漂泊和寂寞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