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團中央機關,瞬間成了「修正主義的黑窩」,人心不穩,秩序大亂。胡耀邦戴上了「修正主義黑幫頭子」的帽子,不分白天黑夜,被揪出來掛牌示眾、批鬥。在拳腳交加的殘酷鬥爭和無情打擊下,胡耀邦已沒有往日那種朝氣蓬勃、精神抖擻的風采了。一個年過五十的人,經得起這樣折騰嗎?自從胡耀邦和一批當權派被關進「牛棚」,他們就在專政組的嚴格控制之下,沒有特殊的理由,是無法接近他們的。或許,只有在飯廳能偶爾見到他。因為他們一般都晚去半小時。
一句問候起風波
那天,我故意晚點上食堂。正好,專政組押著長長的「黑幫」隊伍,在食堂買飯,胡耀邦排在最後。當他掏出飯票交給炊事員的時候,我迅速湊了上去,趁炊事員轉身給他盛飯的空隙,我小聲地問他:「身體怎麼樣?」他大概覺得突然,揚頭看了我一眼,臉上雖然沒有了往日的光澤,但目光仍然炯炯有神。他說:「身體還可以。」我又問他:「吃幾兩米飯?」他伸出兩個指頭說:「二兩米飯,一塊豆腐乳。」這時炊事員把飯遞到了他跟前,我也馬上買了飯菜,轉身走了。
萬萬沒有料到,沒過幾天,在機關禮堂的一次群眾大會上,一個造反派的小頭頭,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嚷大叫道:「我們革命群眾隊伍中出了叛徒。有人現在還關心胡耀邦的健康,問他一頓吃幾兩米飯。革命的同志們,一定要擦亮眼睛,把藏在群眾中的叛徒揪出來示眾……」
我雖然坐在後排,但他的吼叫,仍聽得一清二楚。我傻眼了,這可怎麼辦哪?我沒有經歷過大的政治運動,沒有政治經驗,心裏很緊張,因為造反派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我想,萬一他們以開會的名義,把大家集合起來,逼著胡耀邦當眾認出我來可怎麼辦?越想心裏越沒底,那晚我失眠了。我決定藉故請假回家探親躲避幾個月。還沒正式請假,那天偶爾遇見住在大院內的湖南老鄉伍傑。他解放前是搞地下學運的老同志, 1951年任常德團地委副書記。他把我領到他家裡,說我氣色不好,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沒有。沉默片刻,我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他:「胡耀邦的記憶力好嗎?」 他沒加思索地說:「胡耀邦的記性好得很,作報告、講話,一般都不要稿子。」我不著邊際地又冒出一句「他能認出我嗎?」
伍傑沒聽懂什麼意思,愣愣地看著我問:「什麼?」我也覺失言,連說「沒什麼,沒什麼」。伍傑看出我有心事,啟發我把心事說出來,說他說不定還能幫我出點主意。我想了想,把事情全向他說了,還說想回家避一避。我發現他聽後表面上很平靜,可臉上卻掠過一絲讓人難以察覺的快慰和驚異。他寬慰我:「這有什麼,首先你自己要沉得住氣。回家不好,顯得心虛,反而暴露了,沒事的。」我說:「說得輕巧,他們要是逼著胡耀邦認出我呢?」伍傑搖著頭連說了兩個「不會,不會」。伍傑見我還有疑慮,就說:「胡耀邦是長征幹部,什麼運動沒經過?逼他能逼出什麼?機關這麼多人,只有你一個人關心他呀?問他吃幾兩飯,你確信沒有別人問過?」伍傑最後胸有成竹地說:「關鍵是你自己要沉住氣,胡耀邦是不會認出你的,胡耀邦就不是那種『認出你』的人!」看伍傑的態度,我好像吃了顆寧心丸。後來,我聽說專政組多次審問胡耀邦,要他說出,問一頓吃幾兩米飯的是誰,他都說記不清了。
大家的情緒在激動
離開伍傑家,我走到傳達室門口,一輛車篷上印著「青年印刷廠」字樣的吉普車開了進來。這是外單位把胡耀邦拉到工廠批鬥完,又送回團中央機關來了。我看見胡耀邦的臉又青又腫,手上拿著被撕破了的襯衣。顯然,工廠的造反派動了武。見此情景,機關的同志都圍了上來,大家神情凝重,誰也沒有說活,只有投去同情的目光。吉普車一出大門,胡耀邦拐進了南院專政組。人們議論開了,聲音由小到大。有的說,胡耀邦是我們單位的「走資派」,我們最瞭解他嘛,我們有能力把他揭深批透。有的說,外單位揪去批鬥可以,但要同我們協商,經我們同意,而且我們要派人參加,同時把外單位的揭批材料帶回來……所有在場的人,包括那些響噹噹的造反派,沒有一個人說「不」的。我看見大家的情緒在激動,目光在交流,心在往一塊靠近。我心裏好一陣暢快,我明白了一點,我是最笨的,這不比去問問他吃幾兩米飯管用得多嗎?
果然,群眾組織接受了大家的意見,作出幾條決定,其中一條:凡外單位揪鬥胡耀邦,都由團中央出車,派專人「押去」「押回」。兩個「押送」的人,都是一米八高的大個,其中一個是胡耀邦的汽車司機。從那以後,胡耀邦不管去哪裡挨批挨斗回來,臉再沒有腫過,衣服也沒有被撕破過。
胡耀邦在組織上被打倒了,但他在機關絕大多數幹部中仍倍受關注。凡是有關胡耀邦的消息、動向,傳得最快最廣。他在五七干校,北京留守處的人打聽他的勞動生活情況;他回北京,五七干校的人打聽他的健康狀況。
該辦的事他還是辦
那年冬天,我探親歸來,由於眼病犯了,所以沒去幹校而是直接回京治療,當然也想能有機會見到胡耀邦。說來也巧,留守處的軍代表把我和胡耀邦、胡克實編在一個學習小組,學習地點,就在「二胡」的院子裡--王府井附近的八面槽富強胡同八號。第一次學習,在胡耀邦家附近的另一位書記家裡,大家見面寒暄了幾句後,胡耀邦改不了過去的老習慣,首先瞭解情況。他知道我家在農村,就問我基層黨組織的情況。我說湖南農村黨組織生活極不正常。他說五七干校附近的農村也一樣,帶有普遍性,你們應該寫材料向中央反映嘛!接著他又問我家裡的情況,我說別的還好,就是孩子沒有口糧。我愛人是吃縣裡集體糧的民辦教師,不參加生產隊的分配。孩子不是城鎮戶口,縣裡不供糧,生產隊也不管。胡克實說,這可是個大問題,孩子不能餓著呀。胡耀邦卻沒有說話。
過了個把星期,又一次學習結束的時候,胡耀邦走到我身邊對我說:生產隊按勞動工分給口糧,你和你愛人不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他們可以不管,但孩子的口糧應該由當地政府解決。他停了片刻又問我:「你認識戴雲嗎?」我說:「不是認識,是很熟。」他說: 「讓他給湖南省委組織部長趙處琪同志寫封信,請處琪同志過問一下你孩子的口糧問題,我簽名。」果然,趙處琪一過問,問題很快就解決了。
戴雲是「文革」前團中央宣傳部的副部長,曾當過胡耀邦的秘書,「文化大革命」中,由於我們對很多問題的看法、觀點比較一致,所以成了朋友。戴雲告訴我,耀邦雖然身處逆境,自身難保,但該辦的事還是辦,該說的話還是說。類似這樣的困難,他幫助過好幾位同志解決了,你的事只是其中的一宗。
去富強胡同報信
1973年底,「四人幫」在教育戰線上掀起了所謂「反回潮」的鬥爭,明槍暗箭射向被視為眼中釘的一些老同志,風聲日緊。當時遼寧省的省委書記毛遠新,在瀋陽說:秋後算賬,回潮的現象到處有,胡耀邦就猖狂得很。他四處串聯,笑我江東無人,竟敢說江青同志獲得的掌聲是廉價的掌聲,狂妄之極。由於毛遠新有特殊身份,他的言行,當時被看作是一種徵兆和動向。機關的一些同志,生怕政治迫害又要落到胡耀邦的頭上。迫於當時險惡的政治形勢,人們雖然言語謹慎,不敢輕易貿然行動,但每個人的神態都透出對「四人幫」的憎惡和對胡耀邦的同情。
那天,我見到了戴雲。他是全機關無人不知的鐵桿保胡派,胡耀邦被黨中央停職反省時,他還偷偷幫胡耀邦寫檢查。戴雲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形勢嚴峻,我正找你。」接著又說:「看來他們為下毒手造輿論了,你去找一趟耀邦吧,我是被人家注意的目標,不方便。」他告訴我,見了耀邦,要很簡單地把聽到關於毛遠新的講話告訴他,叫他最近不要外出活動了,就說是大家共同的意見。最後戴雲叮囑我要盡快去,晚了就沒意義了,不要讓別人知道……
聽說四人幫為監視老幹部的活動,在他們房前屋後都佈置了便衣警察。團中央好幾位書記都住在富強胡同,「四人幫」是不會輕易放過的。我想我是一般幹部,目標小不顯眼,雖然心裏害怕,但為了耀邦也只能豁出去了。正好,兩天前,我愛人帶著出世不久的孩子來探親,為了掩人耳目,我對愛人說帶孩子一塊上街去買東西。時值北京最冷的季節,我愛人按南方人的習慣,用一塊大布把孩子裹好背在背上。愛人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著。天凍路滑,街上行人不多。我愛人以為真的上街買東西,雖然冷,她卻十分高興,看啥都覺得新鮮,所以很輕鬆。我呢,恰恰相反,緊張得氣都喘不勻,但有一種去完成戰鬥任務的神聖感。雖然多次出入富強胡同八號,唯有這次有「深入虎穴」之感。從胡同口到八號院距離不遠,我卻好像走了很久,還不斷用兩眼的餘光注意觀察周圍的動靜,生怕突然冒出個便衣警察來。到了門口,我讓愛人在門口等著。正好,原來那個看門的老頭不在,我閃身就進了院子。真是「門前冷落車馬稀」,顯然,院子很久無人打掃了,落葉上掩蓋著一層殘雪,踩上去沙沙作響。我直奔客廳。因為事先沒有通報,我見正在跟耀邦談話的一個青年人,見我進來,「嗖」的一下離開沙發退到了裡屋。可見當時人們的警惕性高到了什麼程度。耀邦見我急衝沖的樣子,馬上迎上來。我開門見山,把戴雲說的意思告訴他。再三囑咐要言語謹慎,近期不要出來活動。
耀邦聽後沉思了片刻,說:我一直在家裡讀書,反思過去的工作,哪也沒去,還串什麼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反正要注意點。我愛人在外面等著,我走了。」我轉身出門後,聽見耀邦說了句:「謝謝同志們。」
出了八號院,我如釋重負。我愛人臉凍得通紅,一直跺著沒穿棉鞋的雙腳。也許是因為包得太嚴實,憋得太久了,孩子突然「哇」地一聲哭起來。我領著愛人和孩子沿著八面槽迅速來到王府井,串了兩家商店,買了點不起眼的小東西。回到家,我馬上去見戴雲,戴雲聽了非常高興。
我最後一次見耀邦,是1978年,落實知識份子政策後。當時,我一家進了北京。我欣喜若狂地把這作為一個特大喜訊去告訴他,他不僅沒有為我高興,反而冷冷地說:都擠在北京有什麼好?年紀還輕,應該下去做點實際工作。當時,我並沒往深處想,後來才慢慢領悟到,這是他對年輕幹部深層次的真正的關心。
「文革」期間,團中央機關像戴雲一樣關心胡耀邦的人,實在不少。這能從人們的一句話、一個腔調或者一次無關緊要的表態中,品味出他們與胡耀邦精神上的某種聯繫和對耀邦的崇敬,這是人們發自內心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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