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元帝竟寧元年春三月,匈奴呼韓邪單于,自請入朝,奏詔被批准。呼韓邪便由塞外啟程,直抵長安,見到了元帝,行過胡邦最敬之禮以後,仍乞求元帝降公主以和親。
元帝正擔心邊疆生出是非,希圖暫時羈縻匈奴,省得勞民傷財,多動干戈,當下慨然允諾。等得呼韓邪退出,元帝回到後宮,卻又躊躇起來,他一個人暗想前代曾有和親故事,都是私取宗室子女,充作公主,出嫁單于。歷朝以來,從沒一次敗露。現在呼韓邪親自來長安,隨從人等耳目眾多,況且呼韓邪已經投降,今非昔比,若仍照從前的辦法,必然露出破綻;但若以真的公主遣嫁蠻荒之地,於心不忍。元帝不禁愁眉不展。
當時馮昭儀在旁,她對漢元帝說:「後宮宮人上萬,十之八九從未見過陛下一面。陛下平時要幸宮人,都是按圖索驥,看見圖畫上面哪個美貌,就選哪個前來侍寢。這樣揀取,就是陛下聖壽萬年,也幸不完許多宮人。如今不妨選一個姿色平常的宮女即可。」原來元帝即位後,嫌後宮女子年長色衰,就下令挑選天下美女入宮,並讓畫工為她們摹畫形貌,以便他每晚看圖擇其美者召幸。元帝便命人把後宮美人圖,皆取至面前。元帝見了許多圖畫,哪有工夫細審,隨便選定了姿色較陋的一個,命有司代辦妝奩。
到了第二天,元帝特意在金鑾殿上,設席宴請呼韓邪。酒至半酣,便命可將公主召出,以便與呼韓邪單于同赴客邸完婚。只見一群宮女擁出一位美人,裊裊婷婷地輕移蓮步,走近御座之前辭行。元帝不瞧猶可,瞧了一眼,直把他驚得魂飛天外。原來此人真是一位絕代佳人。但見她雲鬟擁翠,嬌如楊柳迎風;粉頰噴紅,艷似荷花映日;兩道黛眉,淺顰微蹙,似乎有含著嗔怨的模樣,仿如空谷幽蘭,直令後宮粉黛失顏色。
元帝當下如丟了魂魄,忍不住輕輕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何時入宮?」她柳腰輕折,緩啟珠喉,猶如嚦嚦鶯聲地奏道:「臣女王嬙,小字昭君,入宮已有三年了。」元帝聽了暗想該女入宮多年,為何並未見過?可惜如此美貌,反讓與外夷享受,本想把王嬙留下,另換一人賜與呼韓邪。回顧呼韓邪坐在殿上,只把一雙眼睛儘管望著王嬙,不肯轉動。元帝又恐失信外夷,且被臣民謗以好色的訾議。沒辦法只好鎮定心神,囑咐數語,閉著眼睛,將手一揮道:「這是朕負美人,你只好出塞去了!」呼韓邪看見元帝恍惚的神情,還以為骨肉遠別而難舍,慌忙出座,向元帝跪奏道:「臣蒙陛下聖恩,竟將彩鳳隨鴉,請陛下放心,臣定會對公主優禮相待,子子孫孫,臣服天朝,決不再有貳心。」元帝聽呼韓邪這番說話,僅把他的頭連連點著,吩咐護送公主至客邸成婚,目送她起身出去,拂袖入宮。
心中怏怏地回宮後,元帝命將待詔宮女圖取來細看,王昭君的畫像十分中僅得形似兩三分,還是草草描成,毫無生氣。接著又把已經召幸的宮人畫像一看,畫工精美,比本人要勝過幾分,始知畫工作弊。便命有司將畫王嬙容貌的這個畫工緝拿審訊。有司將長安畫工,一律傳訊,當場查出,此人是杜陵毛延壽,為後宮畫像時索賄不成的,都故意把花容玉貌,繪作泥塑木雕一般了無生氣的平庸女人。案既審定,毛延壽欺君不道,綁出斬首。
王嬙字昭君,是南郡秭歸人王穣的長女。王嬙入宮以後,照例須由畫工畫了容貌,呈上御覽,以備隨時召幸。毛延壽本是一名畫家,寫生最肖。只是生性貪鄙,屢次向宮女索賄,宮女都希望入宮見寵,大都傾囊相贈,毛延壽就從筆底上添出丰韻,能使醜易為西施、鄭旦的容顏。若沒有錢送他,便畫作嫫母、無鹽的醜陋相貌。只有王昭君家境寒素,更自恃美冠群芳,既無力賄賂,又生性奇傲未肯遷就,因此毛延壽刻意毀損。因此,幾年過去了,她仍是個待詔的宮女。後宮佳麗如雲,毛延壽多年這樣作弊,竟沒有人察覺。此時,王昭君只得攜了她的琵琶,跟著呼韓邪淒涼地走向漫天黃沙的塞外去了。
朝廷派出的衛護組成的隊伍,浩浩蕩蕩地經過長安大街,沿途萬人空巷,爭睹昭君風采;眼看如此風華絕代的美人,離開繁華的帝京,前往荒涼的胡地,陪伴一個垂垂老矣的匈奴單于,無不為之嗟嘆不已。從長安到匈奴,是一望無際的大漠。昭君想到元帝和她分別時候的情形,心中十分淒苦,倘若不被畫工作弊,一定得蒙寵幸。像她這般花容月貌,如在元帝身邊,豈不是日夜笙歌?她一邊走一邊暗自傷懷。塞外是個不毛之地,每年自春至冬,地上不生青草。王嬙一個人自思自嘆,自怨自艾,百無聊賴,無可解愁,只有在馬上抱著琵琶,彈《出塞曲》,藉以消遣。滿腔幽怨,無限感傷,混合著濃重的鄉愁與一絲絲的憧憬,聲聲令人肝腸寸斷。誰知天邊飛過的大雁,見她如花美貌,聽了淒婉的琴聲,居然扑扑地掉落在地上。這個便是「沉魚落雁」中「落雁」的典故。
出了雁門關,黃塵滾滾,牛羊遍地,無邊青草直到天際。王嬙到了匈奴之後,呼韓邪倒也待她很好,號為寧胡閼氏。然而胡笳悲鳴,飲腥食膻,使王昭君總是對故國充滿思念之情。逾歲生下一子,叫作伊屠牙斯。後來呼韓邪病死,長子雕陶莫皋嗣位,號為若鞮單于。那時王嬙尚是二十四歲的花樣年華,若鞮單于見王昭君華色未衰,復佔為妻室。她在匈奴已有數年,故國規矩,略知一二。胡人的習俗,父死可以娶母,她在若鞮登基的那一天問他:「你是胡人,我是漢女;你現在做了單于,我卻不知從胡還是從漢?」若鞮道:「本國風俗如此,自然應從胡俗。」若鞮即封王嬙為閼氏;一切待遇,倒也和去世單于一樣。後來昭君復生二女,長女為須卜居次,次女為當於居次。又過十餘年,昭君病逝。葬在大黑河南岸,墓地至今尚在,入秋以後塞外草色枯黃,惟王昭君墓上草色四季都是青色,故時人呼為青塚。因她紅粉飄零,遠適異域,後人特為制了一曲,譜入樂府,名叫《昭君怨》。有人說是昭君出塞時在馬上自彈琵琶,編成此詞。
王昭君是我國古代著名的「四大美女」之一。她的事跡,在《漢書》、《後漢書》等正史中都有記載。然而,在長達六十餘年漢匈和親期間,眾多擔負「和親」重任的漢宗室公主無一在歷史上留下任何痕跡;與之形成對照的則是身份不如宗室公主尊貴的王昭君的事跡卻均史有詳載,而且衍生了許多新的故事。究其原因,是昭君的低微身份格外引起一般民眾的同情與關切,加上各種民間文藝、野史小說的流傳,文人墨客也便多對她進行描述、吟詠、讚嘆,使王昭君的事跡廣為流傳。所以其離奇的遭遇,留給後世不少懸而未決的問題。
《漢書.匈奴傳》所載昭君和親事跡尚屬簡單實錄,《後漢書.南匈奴傳》就已經增添了諸如「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以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斐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然難於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為後單于閼氏焉。」補充記載了昭君自動求行和元帝為昭君的美麗所動「意欲留之」等故事性情節。再至樂府詩人筆下,則出現了「圖畫失天真,容華坐誤人。君恩不可再,妾命在和親」;「漢道初全盛,朝廷足武臣。何須薄命妾,辛苦遠和親」等所謂「昭君怨」、「昭君嘆」之類的歌詠之作。除了《漢書》、《琴操》、《西京雜記》、《樂府古題要解》等典籍,對王昭君的事跡有詳細的記載外,歷代詩人詞客為王昭君寫的詩詞,就有五百零三首之多,另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小說、戲劇等等。可見許多關於昭君的記述是逐漸增多的,其可信度不免會大打折扣。比如在葛洪的《京西雜記》中,就增加了畫工毛延壽因向王昭君索賄不成,把王昭君的畫像上點了一顆痣,當時宮女眾多,元帝選宮女只從畫工呈上的畫像上來識別美醜。
甚至關於昭君的名字也不能確定。一般認為,王昭君,姓王名嬙,字昭君,在歷史上又被稱為「明妃」,系西晉時,為避司馬昭的諱,改稱「昭君」為「明君」,後漸漸有「明妃」一說。但有人提出異議,認為王昭君姓王,名、字不詳。根據西漢宮廷規矩,宮女從入宮之日起,即不呼其娘家名字,因而不詳其本來名氏字號,王昭君也不例外。《漢書.元帝紀》第一次提到「王檣」時,這「檣」字是載運她離開家鄉所用的舟楫相聯繫,即她是位船隻載運而來的王姓姑娘。後來《匈奴傳》又稱「王蜣」,都不是昭君的本名,只不過是一個記音義的符號。《後漢書.南匈奴傳》改為「王嬙」,才使其名統一起來。「昭君」兩字為封號,非官號,因出塞前夕,必須提高她的政治地位,才能達到和親的目的,於是賜封為「昭君」。久而久之,昭君、王嬙這些標誌她政治身份或出身特徵的稱呼,被當成她的名字。
另外昭君出塞的原因,也有許多爭議。較為普遍的看法是,昭君耿直清高,不肯賄賂畫工,於是畫工把她畫得很難看,自然引不起皇帝的注意和興趣。久之,漸生苦守掖庭之怨,恰巧匈奴前來求親聯姻,她便主動請求出塞和親。但後世有人考證,認為毛延壽畫王昭君像的事不可信。還有一說認為,王昭君是一個平民出身的不同凡俗、膽識過人的宮女,為了擺脫宮廷牢籠的束縛,也為了漢匈兩族世代團結友好,自願應召,作為「和親使者」遠嫁匈奴。這恐怕有些特定時期意識形態對民間故事的曲解意味了。還是王安石說得好:「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至於昭君後來不從胡俗,服毒自盡,這都是民間附會,和漢人對貞操觀念的想像與苛刻要求有關,並非歷史事實。「可憐青塚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歷史上真實的王昭君怎樣,或許只有無邊的青草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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