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克魯伊夫戀愛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和前妻有一個兒子。我們在德國結婚以後,克魯伊夫委婉地和我商量,問我是否願意將小埃加從爺爺奶奶家接回來同住。儘管早已有了做後媽的思想準備,可是,當這件無法迴避的事終於來臨時,心裏還是充滿矛盾。
我畢業於北京大學外語系,父母都是高級知識份子。當初我認識克魯伊夫的時候,他們就不太贊成我倆交往。那時,克魯伊夫在北京一家德國公司任高級工程師,為了贏得我父母的好感,他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終於使得我的父母勉強讓步,允許我在克魯伊夫工作期滿後一同去德國。但我始終沒敢把克魯伊夫的真實家庭狀況向父母透露隻言片語,如果他們知道我嫁去做「二房」,而且還當「後媽」,他們一定會發瘋的。
現在我是別無選擇。照片上的埃加長得不像克魯伊夫,而像他的母親,尤其是那雙滿含嘲諷和探詢的眼睛,每次看到都讓我渾身不自在。克魯伊夫告訴我,小埃加十分頑劣,他對父母的離異一直不高興,克魯伊夫離婚後兩次戀愛都有花無果,就是這個小傢伙從中搗的蛋。所以,我和克魯伊夫從戀愛到結婚,一直沒有讓埃加「參與」進來,他也許知道了父親再婚這件事,但對於我卻知之不多。
克魯伊夫的父母住在離我們100多英里的一座鄉村別墅裡,小埃加兩歲之後就一直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準備去見繼子之前的幾天裡,我心裏很緊張,我知道,這絕對是一個挑戰,以後我和丈夫之間能否過得幸福,這個即將出現的小人物會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去見埃加的那一天,我盡量穿得樸素得體,我甚至還刻意買了一雙克魯伊夫前妻常穿的一種平底休閑鞋。聽克魯伊夫說,埃加喜歡吃丹麥橘,我就去超市一口氣買了10斤。
我們開車到達的時候,兩位老人已經站在門口,可是沒有埃加。等我在客廳坐下時,一個神氣十足的小男孩從一間響著音樂的房間裡走到我的面前。他沒有看他的爸爸,也沒有聽爺爺的介紹,而是逕直走到我的面前,歪著頭,奇怪地問我:「你是誰?」我不禁一愣,羞怯地說:「我是媽媽。」他說:「媽媽?不,你不是我的媽媽,因為你沒有生我。」我頓時萬分尷尬,只好悻悻地說:「我叫郝潔。」他立刻禮貌但傲慢地伸出手說:「你好!郝夫人。」
丈夫前妻潛心「指教」
我和繼子初次見面的情景,差不多為後來彼此的關係定了調。小埃加不僅調皮,而且特別好動,依照中國家長的眼光看,他一定屬於患有多動症的孩子。有一次,我見他在屋裡不停亂動,就生氣地衝著他叫道:「埃加,難道你不能安靜一會兒嗎?你是不是有多動症?」我說這話的時候,克魯伊夫正在書房查資料,我的話音剛落,他就一臉不悅地把我叫進去,嚴肅地說:「潔,我告訴你,我們都不是醫生,儘管是孩子的家長,但我們沒隨意說孩子有病的資格。」
我從書房出來時,埃加站在離門兩尺開外的地方望著我,他模仿著他父親的口吻說:「我警告你,你沒有隨意說孩子有病的資格!」原來他在門外偷聽了我和克魯伊夫的談話,然後就藉機向我挑戰。看著他那種樣子,我既氣憤又覺得可笑,我想,我一定要改變他,讓他從心裏接納我。
接回小埃加不到一個月,克魯伊夫去了加拿大。一天,電話鈴響了,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我問她找誰,她說:「我找克魯伊夫。如果他不在家,找你也行。」我感到這個女人好怪異,就說:「你知道我是誰?」電話那端傳來一陣大笑,然後說:「難道你不是克魯伊夫的新妻子嗎?聽說你們過得很幸福,祝賀你。告訴你,我是他的前妻,我叫史蒂安!」我下意識地讓她等一下,我想她可能是要找埃加說話,但她卻制止了我,她說:「不用了,我也正要找你。」我問她有什麼吩咐,她說她想知道小埃加最近的情況。我直截了當地說了她兒子的種種作為,史蒂安聽後停頓了一會兒,然後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我希望你能理解他,因為他還是個孩子。」說完就挂了電話。
其間,埃加又給我惹了很多麻煩。他將我精心做好的水餃悄悄倒進垃圾桶,而這卻是兩天前他要求我做的;他還在我拌好的奶油沙拉里倒進一些醬油,他說也許這樣更有味道;有一天晚上我剛睡著,他跑來敲我的房門,聲稱他的房裡有一隻小精靈,等我跑過去時,卻踩在一隻香蕉皮上狠狠摔了一跤。我氣得坐在地上哭了,而那個製造惡作劇的傢伙卻心滿意足地睡了。
我本來要把這一切告訴克魯伊夫,轉念一想還是放棄了,那樣既顯得我無能,同時還會給丈夫增加心理負擔,畢竟他也一直為兒子傷透腦筋。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接到了史蒂安的電話,這一回她的態度大大改變。「對不起,上次我有些失禮,請你諒解。我想知道,埃加最近給你添了什麼麻煩沒有?」聽她這樣客氣,我不好意思再控訴她的兒子,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埃加各方面都很好,只是他太愛動了,家裡到處被他弄得亂糟糟的,我一天到晚都得跟在他身後收拾,幾乎沒有喘口氣的空閑。」史蒂安聽後笑了,不過這次我聽出是善意的笑。她說:「我有個建議,我認為你可以把他送到幼兒園去。哪怕克魯伊夫不想讓你出去工作,也不應該把埃加留在家裡跟你搗蛋。另外,我還告訴你一個方法,當他再和你作對的時候,你就把他趕到陽台上去,告訴他,只有那裡和他的房間才是他可以隨便亂動的空間。還有,你不要總是試圖說服他,要學會不理睬他,直到他向你道歉為止。郝潔,你試試看吧。」
看我怎樣修理繼子
我把史蒂安對我說的事通過電話告訴了丈夫。他說:「如果你認為她的話不可以接受,你有權以法律的名義告訴她,以後不要打擾你的生活;如果認為可以接受,你就試著按她的意見去嘗試一下。總之,你自己做主好了。」
接下來,我就開始實行史蒂安的方案。我對埃加說,你要被送到幼兒園。他說,他要呆在家裡,他不喜歡什麼幼兒園。我說,你可以考慮一天的時間,然後再告訴我你的想法。說完,我就不像以往那樣繼續給他繞來繞去做工作,而是不再理睬他。一天的時間裏,埃加似乎無動於衷,我則表現出更加無動於衷的樣子。
晚飯以後,我給埃加洗了澡,然後就讓他去睡覺,別的什麼都不說。在我也準備睡覺的時候,小傢伙突然跑來挑釁地問我:「郝夫人,你為什麼不問我幼兒園的事情?」我故意連看都不看他,聲音生冷地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想你應該知道怎樣做。」他可能沒料到我會這樣,第一次露出了惶惑而猶豫的神色,然後很不自在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埃加就起床了,等我從廚房出來的時候,他沒頭沒腦地對我說:「我也許會喜歡幼兒園的生活,如果你同意我去的話。」就這樣,我把小埃加順利送進了幼兒園。克魯伊夫回來見兒子每天高興地上幼兒園,感到非常驚奇,因為他的爺爺奶奶曾使盡千方百計都沒有如願的事,現在由我做成功了。克魯伊夫問我用什麼辦法說服了埃加,我只是笑而不答。
此後,大約每隔兩週,史蒂安就要和我通一次電話。哪怕丈夫和埃加在家,她也只和我講話。當然,有時我也主動給她打電話,我們彷彿都忘記了彼此「敵對」的身份,而是像好朋友那樣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主題當然是關於埃加,不過有時她也會告訴我一些化妝品的常識。在談到孩子的時候,她從不過問他的飲食起居,也絲毫沒有擔心孩子會在我身邊吃虧受苦,而是教給我西方式管教孩子的種種招數。我告訴她說,埃加有時會亂用錢,史蒂安就讓我給埃加單列一份生活開支賬單,告訴他某段時間已經花了多少錢,按規定是超支還是盈餘。如果他因亂花錢而超支,絕對不能給他補償,相反要在下個月扣除這個月的超支數目。
可能她已經知道我總是遷就埃加,所以她教我要學會向孩子發脾氣。比如對孩子說:「你弄煩了我,請在4個小時內不要讓我為你做任何事情!這是對你的懲罰。」然後,我就自顧關起門來做自己的事,決不理他。再比如,要學會克制,不去收拾被埃加搞亂的房間,明確告訴他:「我沒有為你超額勞動的義務。」然後,要他在限定的時間裏把一切弄亂的東西收拾好。否則,就從他的生活費中減去他喜歡吃的甜果醬,或者停止讓他看動畫片。
我發現埃加對於種種懲罰和限制特別敏感。自從對他制定了「財務制度」以後,每次在超市發現了想要的東西,他總是先核實價格,然後問我,他的賬單上還有多少錢,然後由自己決定買還是不買。
過去埃加從來不會主動承認自己的過錯,現在卻不同了。不過,當他犯下錯誤時,總要先和我討價還價。他會很認真地對我說:「夫人,我這次沒有搞亂客廳裡的所有東西,所以,讓我和上次一樣做兩小時的義務勞動是不公平的。」過去我如果對他聲明,我將在3個小時內不再為他做任何事,他可能會滿不在乎,後來發現我認真了,他就鄭重其事地坐在沙發上盯著鐘錶,到了限定的時間,就小心翼翼地來敲我房門,禮貌地說:「對不起,夫人,時間到了。」
繼子視我為「哥們」
我開始喜歡上了這個調皮天真的繼子,我很想和他建立一種不同尋常的感情。一次,我問小埃加:「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和你以及你的爸爸整天生活在一起嗎?」我希望藉此告訴他,因為我愛他們,或者讓他說出這句話。沒想到,他思考了一會兒,竟然給了一個讓我覺得如雷轟頂的答案:「因為你需要和我爸爸做愛呀。」我頓時面紅耳赤,慌不擇言地吼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呀!」他卻反問:「你不是我爸爸的合法妻子嗎?難道你們不應該做愛嗎?」當我把埃加的話告訴史蒂安的時候,她哈哈大笑起來:「郝,你不要生氣,你應該高興,埃加這樣說,表明他是尊重和承認了你在這個家庭裡的合法地位。其實你還可告訴他,你會為他再生下小弟弟或小妹妹,他們和他一樣是這個家庭的合法成員……」
聽了史蒂安的話,我既欣慰又難為情,只得搪塞道:「對小孩子說這些幹什麼?他能明白嗎?」史蒂安卻不以為然,她說:「不是讓他明白,而是讓他懂得,你在這個家庭中所有的權益都是要受到尊重的,包括和克魯伊夫做愛,因為這是家庭中很神聖的事。」
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她和克魯伊夫為什麼離婚的事,在這麼長時間的交往中,我覺得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史蒂安說,他們之所以離婚,是因為克魯伊夫希望她做一個東方式的妻子和母親,但她的性格無法使她做到。她說:「離婚是兩個很好的人不能做最滿意的夫妻時最明智的選擇。」至於孩子,她說:「我永遠是他合法的母親。我放棄監護權,是相信克魯伊夫比我更能使孩子快樂。你的到來沒有讓我的信任落空。」
聽了史蒂安的話,我真的好感動,我說:「你隨時都可以來看埃加,這是我的誠意。」她卻說:「郝,你錯了,我去看埃加並帶他一段時間,那是我的權益。但是,我不可以打擾你的家庭生活,這不僅是我的誠意,也是法律給予你的權益。」這次通話讓我明白了許多事情,更讓我對西方文化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我完全校正了對史蒂安的認識,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是一個對自己敢於負責的好女人,只是她的負責是德國式的,不是東方式的。
史蒂安後來給我打電話時,多次申明:「埃加在心裏已經完全接受了你。無論如何,孩子需要一個成年女人愛他撫育他,他要的是愛,不是血緣,而你給予了他。」小埃加始終稱我夫人而不叫我媽媽,但這個小傢伙已經把我當成了他最可信賴的朋友,最知心的「哥們兒」。他和我開玩笑,讓我幫他對父親隱瞞過錯--前提是先向我承認錯誤,沒完沒了地和我為很多小事情撒嬌似的討價還價……小埃加給了我極大快樂,他讓我漸漸有了當母親的感覺。
第二年春天,史蒂安接埃加去慕尼黑做短期旅遊。沒到兩週,她就給我打來電話:「埃加要回去,他說和我在一起沒有和你在一起時有趣。郝,我真為你高興。」史蒂安說著說著,竟忍不住在電話裡抽泣起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她高興還是作為一個母親的失落。我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對她說,電話中止了至少20秒鐘。等平靜下來了,史蒂安接著說:「郝,我是被你感動了。在德國,能讓孩子如此滿意地接受一個後媽,真是太難了……」我心裏也特別感動,其實,我和埃加能有今天的結局,與史蒂安的理解和指導是分不開的。我動情地對史蒂安說:「謝謝你,史蒂安。是你幫助我走進了這個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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