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斥禽獸,痛陳獄中非人折磨│已視死如歸│
「開場白」是坐在我身邊的一位管教幹部向林昭發出的警告:「林昭,今天是張元勛來與你接見,這是政府對你們的關懷,希望你通過這次接見受到教育,以便加速自己的認罪與改造……!」
「乏味之至!」其語未休便被林昭的話打斷,但那位管教幹部並未激怒,甚至尷尬地望著我,向我說:「這是常事!」林昭視其言為「老生常談」而不屑一顧,抬手指向周圍,問我:「這些人,你們那裡叫做什麼?」我未敢回答,不知怎樣措詞才不會激怒周圍的那些監管者!我此刻最怕的是中途被他們停止這次接見!這個心理很快便被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管教幹部察覺了,他很客氣地對我說:「怎麼說都不要緊!林昭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所以,她的話也從來沒有比今天更客氣的了!我們已經聽慣了,不要緊!」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乃答:「隊長!」
林昭頗感興趣地說:「一樣的,一樣的!我們這裡還叫『政府』!與他們說話,要先喊『報告政府!』在北大跟語言學家朱德熙先生學現代漢語,還沒有聽見朱先生說過人變成了『政府』!在這裡謬誤已是習慣!」然後高聲說:「這幫東西怎麼能是政府呢?我怎麼能相信他們是共產黨呢?」
我盡量作出一副毫無表情的神態,故意把話題引開,我說:「常把自己打扮一下,把頭髮梳起來。」
「打扮?打扮什麼?女為悅己者容!」稍停,她問:「什麼時候來到上海的?」我答:「五四!」又問「家裡都好嗎?」我答:「都好!都希望你好好改造,平安出獄!」
她打斷了我的話,高聲說:「出獄?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他們早就告訴我:要槍斃我!這已是早晚的事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們可以唆使一群女流氓、娼妓一齊來打我,故意地把我調到『大號』裡去與這些社會渣滓同室而居,每天每晚都要在他們(以手指周圍)的主使下開會對我鬥爭,開始這群潑婦也瞎三話四地講一些無知而下流的語言,可笑的是她們竟連我是什麼犯都一點不知道,罵我『不要臉』!真是可笑!她們這幫東西!她們是幹什麼的?我是幹什麼的。她們竟然還知道『要臉』!她們理曲屈詞窮,氣急敗壞,於是對我一齊動手,群起而攻之!」
可以想像,這樣的獄中「鬥爭會」就是對林昭的肉體的摧殘!
她說:「我怎麼能抵擋得了這一群潑婦的又撕、又打、又掐、又踢,甚至又咬、又挖、又抓的瘋狂摧殘呢?每天幾乎都要有一次這樣的摧殘,每次起碼要兩個小時以上,每次我都口鼻出血、臉被抓破、滿身疼痛,衣服、褲子都被撕破了,鈕釦撕掉,有時甚至唆使這些潑婦扒掉我的衣服,叫做『脫胎換骨』!那些傢伙(她指著周圍)在一旁看熱鬧!可見他們是多麼無恥,內心是多麼骯髒!頭髮也被一綹一綹地揪了下來!」
說到這裡,林昭舉手取下頭上的「冤」字頂巾,用手指把長發分理給我看:在那半是白髮的根部,她所指之處,乃見大者如棗,小者如蠶豆般的頭髮揪掉後的光禿頭皮。
她又說:「因為知道你要來接見,怕打傷了我無法出來見人,故這幾天鬥爭會沒有開,我也被調到一個『單號』裡單獨關押,其實就是讓我養傷,以掩蓋獄內無法無天的暴行!帆,頭髮揪掉了,傷痕猶在!衣服也是他們撕的,你看!」她披著的衣服裡面是一件極舊的襯衣,已經沒有釦子,仔細看去,才發現是針線縫死了,無法脫下。
她又說:「這是一幫禽獸!」指著周圍:「他們想強姦我!所以我只能把衣服縫起來!」我發現:她的衣服與褲子都是縫在一起的。
她說:「大小便則撕開,完了再縫!無非妹妹每月都給我送線來!」她邊說邊咳嗽,不時地撕下一塊一塊的衛生紙,把帶血的唾液吐在紙上,團作紙團扔在腳邊。「但他們還不解恨,還要給我帶上手銬,有時還是『背銬!』稍停問我:「你知道什麼叫『背銬』吧?」我點了點頭。
一直還極力故作「靜而不怒」的那位管教幹部此時也無法再故作下去了,向我說:「她胡說!她神經不正常,你不要相信她的這些話!」
「神經不正常?」│林昭搶白說,「世界上哪個國家對神經不正常的人的瘋話法律上予以定罪?你們定我『反革命罪』的時候怎麼不說我是『神經不正常』呢?」
笑稱見面是籃橋會,以詩送別
我沉默著不敢發言,便插嘴說:「不要說這些了,說些別的。」「不要緊!」林昭又搶白說,「頂多也就是死!他們殺機已定,哀求之與痛斥之,其結果完全相同!幾個月前媽媽接見時告訴我你想來看我,問我行不行?問我行不行有什麼用!我告訴媽媽你問他們去!總算走運,他們同意了,許多天以前也通知了我,我盼著你來,就是想告訴你前面的這些話,我隨時都會被殺,相信歷史總會有一天人們會說到今天的苦難!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難告訴給未來的人們!並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蒐集整理成三個專集:詩歌集題名《自由頌》、散文集題名《過去的生活》、書信集題名為《情書一束》。」稍停:「媽媽年邁無能,妹妹弟弟皆不能獨立,還望多多關懷、體恤與扶掖!」語未畢而淚如雨下,痛哭失聲,悲噎不止,以致無法再說下去。
母親許憲民盡量保持著一副安詳的神態,這時,說了這天接見中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話:「不要哭!張元勛這麼遠來看你,你這麼一哭,他不也會哭起來了嗎?」「他不會哭!」林昭立即從悲噎中平靜下來,又說:「他是男的,不會哭!」
接見結束,林昭離去之後,那位管教幹部告訴我:在他們的記憶裡也從未見林昭的如此一哭,這實在是八、九年來在這黑暗、陰冷、與世隔絕的非人世界裡,她第一次宣泄了自己的悲痛!
冷靜下來。我向她說:「給你帶來一點東西,都是食品,監獄裡最需要吃的東西!」她才注視那個放在案子上面的大提包,這是我昨天從淮海路的食品店裡買來的。其中,有三個品類的蛋糕,八市斤的聽裝奶粉,印著美麗圖案的聽裝大白兔奶糖,以及香蕉、橘子、蘋果。於是,按照監獄的規矩,我把那個大提包推到坐到我身旁的管教幹部的面前。他一件一件地取出,放到案子上,然後一包一包地打開,聽裝奶粉與聽裝大白兔奶糖本是原裝商品,也一一撕破密封,撬開盒蓋,並用鐵□子向奶粉中上下刺入,凡十幾次。
檢查完畢,我把這堆東西推到林昭的面前,她笑了,拿起一塊蛋糕遞給我,說:「你送來的這些東西,現在是我的了,現在我請你吃!」我拒絕了,我希望的是多留一點給她!我說:「你吃吧!我在外邊隨時可以去買!」她說:「也好。」於是咬了一口,她忽然向身邊的那位女警醫嚴肅地說:「倒一杯水!」女警醫向室外只一揮手,立即就有一個年輕獄警送進來一把暖瓶和一個茶杯,女警醫把杯倒滿開水遞給林昭,於是便邊飲邊吃,顯得非常自得。
我說:「今天我們在這兒相會,可謂之『籃橋會』吧!」(我國古代有「藍橋會」的故事,描述裴航與雲英的愛情,他們約會於(藍橋驛)。林昭又一笑,接著說:「又是『井臺會』!」(井臺會,用的是《白兔記》中的「井臺認母」的故事,意指和許憲民的女之會。)
這時,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管教幹部向我宣布:「已經中午十一點了!」提醒我們接見即將結束,分別的時間快到了,這真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此時,林昭向我說:「你過來,到我這邊來!」她站起來向我招招手,要我從案子的這邊走到那邊。靠近她,我遲疑了。管教幹部見狀主動向我說:「可以,可以,你可以過去!」
我於是繞著案子坐在林昭的對面,確確實實是促膝而談。
這是最高潮的時刻:所有在場紡人都懷著極大的興致注視著!連那威嚴的武警的臉色也開始鬆弛,那「講壇」上的四位女郎,全神貫注而又津津有味、用極微細的上海方言竊竊耳語。
林昭在沉思中,終於說:「贈給你一首詩!」於是她輕聲地吟誦,韻圓而鏗鏘:
籃橋井臺共笑之天涯幽阻最憂思
舊遊飄零音情斷感君凜然忘生死
猶記海淀冬別夜吞聲九載逝如斯
朝日不終風和雨輪迴再覓剪燭時
慨嘆幾十萬人受騙,一隻紙帆船寄心意
她慢慢地、一句一詞地邊念邊講。她說:「詩言志!此刻已無暇去太多地推敲聲病,只是為了給終古留下真情與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汾三句『斷』字或許也可改成『絕』字,第四句『死』字有點拗,但怎麼改呢?詩言志,如此而已!如果有一天允許說話,不要忘記告訴活著的人們:有一個林昭因為太愛他們而被殺掉!我最恨的是欺騙,後來終於明白,我們是真的受騙了!幾十萬人受騙了!」
她在捧著的那個舊布袋裡搜找,最後取出一件似是紙片的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來回身遞給那個管教幹部,那個人向我揮一揮手,並說:「不用查了,你收下吧!」我把那「紙片」放在掌心定睛看去,才看清原來是用包裝糖塊的透明紙折疊成比韭葉還窄的紙條編結而成的一隻帆船。我記得聽家兄說過一九六0年,林昭在通信中曾夾寄著一張自畫的賀年卡,那上面畫著一艘帆船,還有一行字,寫著「直挂雲帆濟滄海」。
今天,還是那只雲帆,卻漂落到這裡!我順手摘下衣袋裡的英雄金筆,遞給她,並說:「送給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賞玩,但她忽然看見筆上刻著「抓革命,促生產」六個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順手一擲,鋼筆被扔到案子上,她說:「我不要!」
這時,那管教幹部已在催促:「時間到了,有話明天再談!」我告訴林昭:「監獄領導告訴我:安排了兩次接見,明天上午我還要來!」她很高興,叮囑說:「明天再來,給我再送一盒奶糖,不要大白兔,要貓頭的!」
談話結束了,最先離去的是林昭,亦如來一樣,由她的女警醫攙扶著,那個佩槍的警士押隨著走出內室,而後便是四女郎、武警,最後才是我與管教幹部,他們依然很客氣,向我說:「今天的效果不錯,你勸她好好改造,她都沒有發脾氣,可見你們的交往確實很深,過去她的母親剛說一句,她便表示不耐煩,不願再聽下去。」又說:「林昭用糖紙編了許多藝術品,今天送給你的這隻帆船就是其中之一,種類多著呢,全監獄都知道,她是一個聰明人,很少見!」
我們邊說邊走,將走出內室的門,我不禁反顧這間難忘的密室:空空如也,只有地上那一堆湮血的衛生紙片!走到院子裡,又看見那高大的黑色鐵門,但卻又見到林昭正背立在門前,抱著舊布包、衛生紙及我送來的食品,凝望著我與母親許憲民。我們又獲得了這難得的臨別的一晤!(豈知這竟是永訣!)我們都未悲慼,都被明天的再見而陶醉著,安慰著、誘惑著,她身後的那一扇小型便門打開了,她幾乎是退著邁進那鐵門檻,依然微笑著望著我們,一直到那扇小鐵門徐徐關閉,她在我們的視野裡永遠消逝!我與許憲民還兀自呆立在這悄無人聲的大院裡。
│「走吧!」依然是一句十分客氣的聲音,我們才恍如夢醒,才意識到那位管教幹部還站在我們的身旁,他彬彬有禮、和藹可親,說:「X處長在辦公室裡等你們!」
我們隨著管教幹部向外院走去,最後,還是二門裡的那間辦公室,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在門口和藹地迎接我們,他不同凡響,穿一身很新的灰色的毛料中山裝、黑皮鞋,頭髮梳得整齊,面色光潔而白皙,一口濃重的上海口音南方普通話,真是一位典型的南方儒雅之士和權力在握的決策人物。他示意管教幹部退出,讓我們坐下,他也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木椅上,直截了當地劈頭便對我說:
「今天接見的效果不好,原定的明天的接見取消了!」這真是一聲當頂而降的霹靂!他稍停,又換了一個思路說:「我們對林昭已仁至義盡,她不接受教育,抗拒到底,只有死路一條!」他稍作沉默,又說:「我們也沒有辦法!」
被槍決後向家屬索取五分錢子彈費不知從什麼地方增長了勇氣,剛才在接見室裡的謹小慎微似乎一下子消失了,我於是斗膽,向X處長請教:「報告X處長,林昭主要的抗拒行為都有哪些表現?」
「林昭惡毒攻擊反右派鬥爭!替右派份子鳴不平!」X處長語極簡潔,但卻不假思索、斬釘截鐵,稍停之後又說:「林昭最嚴重的問題是不認罪,抗拒改造!態度十分惡劣!」
相對語竭。我已記不起怎樣與這位處長分手,怎樣走出這座聞名世界的監獄的城堡式的外門,今日留在記憶裡的是在離監獄大門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市內交通汽車小站,我與許媽媽便在那裡等待乘車,不知怎麼,眼淚從眼睛、鼻子、以及喉嚨裡洶湧而出,許媽媽拄著手杖,無動於衷地站著。
這天下午,我跑遍了上海各大小食品商店,尋購那種繪著「貓頭」的奶糖,但完全徒勞,第二年的五月一日,我又偷偷地來到上海,又與許媽媽一道來到提籃橋監獄,但傳達室莊嚴宣告:「監獄已軍管,一切接見停止!」
一九六八年八月,我在山東某勞改隊的禁閉室裡接受了管教幹部的通知:「林昭已於今年五月一日槍決!」他問:「你有什麼想法?」
「沒有想法!」我告訴他們。
一九六八年四月三十日下午二時左右,在中國上海的茂名南路一五九弄十一號二樓上的林昭家門前。一個傢伙在樓下呼叫「許憲民」,林昭妹妹彭令範聞之急忙開門,那傢伙只說了三句話:「我是上海公安局的。林昭已在四月二十九日槍決。家屬要交五分錢的子彈費。」
林昭的母親許憲民聞訊暈厥於室內地上,彭令範拿了五分錢的硬幣打發了那個劊子手,他對「屍體現在何處」的詢問一言不答,揚長而去。
彭令範付了子彈費以後,母親許憲民的友人朱太太打來電話約彭令範見面。她告訴彭令範:她的大兒子祥祥每週兩次與同學到龍華機場勤工儉學,四月二十九日下午三時半左右,突然望見兩輛軍用小吉普車飛快開來,停在機場紡第三跑道,接著由兩個武裝人員駕出一個反手背綁的女子,她的口中塞著東西。他們從她腰後一腳,她跪下,另外兩個武裝人員一人舉手槍開槍,她先中一彈,倒地爬起,又中兩彈,再未起身!然後四凶手將她拖入另一輛吉普車,飛駛疾馳而去!她的遺體被運往何處?他們包攬了密殺與滅屍的全部過程。祥祥認出她就是大姐姐,他目睹慘狀,驚恐失常,高呼:「大姐姐被害了,大姐姐被害了!」祥祥目瞪口呆,由他的同學送回家中。
於是,許媽媽幾番到上海提籃橋監獄、上海公安局、上海高級法院詢問林昭的遺體究竟被如何處理?如果掩埋,埋於何處?如果火化,骨灰何在?但,全遭拒絕皆不奉告,而且聲厲色獰,拒於門外!她終於意識到與她含辛茹苦度過了三十六年的非凡歲月的女兒今日真的失去了!毀於一朝,化為烏有!於是她哭,在「十里洋場」的大上海長街上游蕩,她唸唸有詞。有時呼喊一聲其義難辨的語句,於是她也笑。她開始挎著一隻竹籃、提著昔日的竹杖,在大上海的人群中夢遊與囈語,她一切皆已忘卻,也不再悲哀與欣喜,她失蹤在人間的海洋裡,在洶湧的流中沉浮、漂流!
有一天,一位好心的人來說,她看見許媽媽在某某馬路上徘徊,妹妹彭令範於是急往其處,遙遙望見年邁的母親白髮蓬亂,形容懼枯。老母親被拉回家,未久,又出走,消失在茫茫的大上海的人海裡。終於有一天,她也倒下了!在繁華的馬路旁的人行道上,口鼻流血,一隻鞋失落遠處,竹籃與竹杖已被踩扁和踩斷。有人圍觀──「她是被紅衛兵小將打死的!他們說她是大反革命份子林昭的母親,林昭已被槍決,也不能叫這個反革命老太婆活著!一聲吆喝,簇擁圍打,拳腳交加,終於命絕!」│後來,彭令範聽人如是說。
發生在六十年代的中國式的野蠻與殘酷,是筑成那個「史無前列」的磚石,多少家庭就是在如此不明不白中消解了!
一九八0年八月二十二日,上海高級法院「滬高刑復字四百三十五號判決書」宣告林昭無罪,結論為「這是一次冤殺無辜」。但仍對她的遺體的下落不作解釋。
現在,蘇州的靈岩山西側的安息公墓上有「林昭之墓」,但那裡只有她的一縷長發、一套舊衣、一張照片,是一個空空的「發之□」!
在說罷這樁往事的時候,我忽然悟出:林昭在一九五七年北京大學的論戰中用「雙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自報家門,她遇難之時正是三十六歲,罹「口舌之災」,二者竟在她的名字的破解中不幸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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