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為緩解冀東地區缺水困境,河北省政府決定在青龍滿族自治縣境內灤河支流青龍河上,修建桃林口水庫,從此,青龍縣8個鄉、36個村、104個自然村的4萬1千名原住民被迫走上了大規模非自願性移民的血淚之途。
只要大水一漫上原住民的祖居之地,一切美好允諾立時化為泡影,就連應得的補償金也遭到公然打劫。在一個典型個案中,依據河北省人民政府制訂的《桃林口水庫移民安置辦法》計算,移民張友仁家應得林果補償金55萬3千元,但依據安置地秦皇島市的30號文件「凡普查卡片登記林果補償金超過1500元的戶,按每戶1500元進行補償」。這一刀殺下去,張友仁家應得款項的99.7%就被黑去了。黑到哪裡去了呢?如今是人人心知肚明。
被政府洗劫一空的移民們又輾轉遷回故居。未淹沒的田地和荒山荒灘,已經被政府轉包給他人。返庫移民只能在水邊、路邊開墾一些零散荒地勉強維生。這些「私自回遷」的移民無水無電,要喝水只能每天下山到水庫邊上去挑,要照明則只有蠟燭,醫療教育就更談不上了。動員「返遷」的政府官員,每年都要來大搜捕。車隊一露頭,鄉親們吶喊一聲「日本鬼子進村了」便拖兒帶女往大山深處跑。人跑了就搶糧食,臨走再一把火燒了房子。沒有跑掉的,就綁上雙手,像糧食一樣裝上車運回去。大搜捕過去,鄉親們走出深山,石頭一壘柴草一蓋再搭一個窩棚,從頭開始過日子。寧願過這種野人般的日子也不回安置地,那裡的新生活也就可以想見了。這真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時代!
我反對濫建水庫。大環境荒漠化,缺水,主要靠植樹造林,恢復生態平衡。當然這沒有多大油水,更何況產權不明晰,林子長起來也護不住。但大建水庫就能解決問題嗎?桃林口水庫一建,青龍河這條華北平原上最後一條「處女河」也完蛋了。華北平原上有幾千座水庫了吧,僅海河上就建了1800餘座。八、九十年代之交,河北省的水庫已經多到可以裝下90%的總徑流量,現在該是100%了吧?結果如何?水危機病入膏肓,無可救治。整個華北平原已經沒有一條常流河!
以水驅民,則又是一種悲憤。在民主社會,因大型建設而不得不實行的非自願性移民,是一個極為敏感而棘手的人權問題。因為這種非自願的移民方式摧毀了家庭、家族、社區與社會、環境之間在漫長歲月裡所形成的關係。人們經過若干世代調適才趨於完善的生產-生活體系被外力所破壞。人所賴以生存的熟悉的土地、山林、河流、房屋、道路、村落等自然環境也被無情地剝奪。頃刻之間,移民們經歷了社會解體的深刻痛苦,在強大的社會、心理、生理壓力下變成了一些孤獨無助的家庭或個人。倘若其結果又降低了原本不高的生活水準,移民們將無法重建生活而陷入永久的困境。如今在中國,大規模非自願性移民又從一個人權問題惡化為一項刑事犯罪:政府當局公然搶掠移民費。據上萬人簽名的唐山移民上書中透露,各級移民辦公室從不公布帳務,移民費被唐山市長張和等官員層層剋扣。僅唐山市移民辦正副主任李增榮張兆榮二人,便貪污挪用移民款達1181萬元(見《唐山勞動報》)!
移民們自行組織集體上訪,一開始就有千人之眾。1998、1999年兩次到中南海靜坐,其結果是90餘人被抓去勞教。2000年,玉田縣100多移民去省城石家莊集體上訪,統統按法輪功抓了回來。接下來是800多人衝擊玉田縣政府,這一回抓了40多人,判了4人。2002年移民上訪,準備分五路出發,但消息走露,周圍的公路全部被警察封鎖。2004年春,瀕於絕望的移民們計畫組織5000人集體上訪,還專門事先給北京市公安局提交了遊行申請書。一個電話打下來,每一戶移民都被看管起來,門前4人屋後4人晝夜監視。村裡有人站崗,村外有人巡邏。軍隊警察法庭全在人家手裡,移民們又有什幺法子呢!
最近的一次維權行動是「萬人上書」。維權英雄張友仁,就是那位全家耗費近20年歲月與大量投資,辛苦栽培出價值55萬元300多畝山林果木而僅僅得到1 500元補償金的移民。不屈的抗爭,使他成為聞名四方的移民領袖與代表。2004年「兩會」前夕,張友仁等維權代表回到桃林口水庫庫區,回遷戶們幾十里翻山越嶺跑來按手印簽名,哭著喊著要罷免張和,討回公道。除了未成年的和不在家的,這些平時散居於大山深處的回遷戶們全都簽了名。幾十位代表揣著大夥兒的簽名往北京闖,最後逃脫了河北警察天羅地網的,唯剩張友仁一人。他的僥倖是正在知名法學家俞梅蓀家裡談話。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魔幻了:因仗義執言為移民修定「萬民折」,這位聲震京城的有官身有頭銜的俞梅蓀先生也被迫與張友仁一同開始「大逃亡」。二人四處逃竄,煤氣中毒,九死一生。最後,俞梅蓀被十幾個人三五輛車嚴密監控,張友仁終為神通廣大的河北警方抓獲,塞進汽車綁架回河北。
就這樣,桃林口水庫移民上告8年了,不僅公道沒討回來,還屢遭毒打監禁。據「萬人折」舉證:「上訪者李鐵被警察抓到玉田縣火葬場,蒙住眼睛,嘴被插入電棍,手指和肋骨被打折,還被反綁,澆上汽油(實際上是水),推進火化爐,被威脅恐嚇其為『還上訪不上訪?不然使你家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而張友仁呢,至今下落生死不明!60歲的老人了,還害著糖尿病。這回是打算要他的命嗎?我忍不住打了幾個電話(張友仁家:0315─8156010;張友仁親戚劉素娥家: 0315─7860823),張友仁家的電話只有一聲長響。他親戚家的電話則是一個清脆嫵媚的女聲,一千遍一萬遍地說:「對不起,您打的這個電話是空號……」
今日之中國,竟是何種之世道!
說起桃林口水庫,我又記起它的姊妹庫--「華北第一」的潘家口水庫。同樣修建在灤河(干流)上,同樣是為了緩解冀東地區日益緊迫的水危機,同樣是激起移民的激烈反抗。在那一次維權抗爭中,藍旗地的抵抗運動具有代表性。藍旗地是一個古老村莊,400餘戶、2 000多人,全是滿清藍旗後裔,一道搬遷令便打破了三百餘年的平靜生活。藍旗地提出了兩個很有代表性的條件:一是生活條件不降低,二是整體遷移,不拆散祖先血脈。在條件未滿足而強制移民的情況下,以藍旗地為首的一些村落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抵抗運動。在八十年代初期,他們曾以龐大陣容赴省城與北京頻頻上告,靜坐示威、散發傳單。他們曾圍困承德行署兩個多月,佔領縣委縣政府達七天。二十年過去,回憶對比一番,百姓是更忍讓溫柔了,你有刀,我有脖子,總有把你的刀磨鈍那天!另一面,權力是極端腐爛了,統治者是心更黑手更毒了!那一聲「日本鬼子進村了」直聽得人熱血沸騰,這些個王八蛋們!燒、殺、搶、掠,除了這個「殺」字,可謂基本達標了。也不是捨不得殺,而是學會「以法治民」 ,與時俱進了。
許多聲名顯赫的精英人士都說目前是中國人權狀況最好的時期,我深有同感:即便傾家蕩產,百姓也不揭竿而起,政府更不開坦克車出來壓人。
--這不是最好什麼是最好呢?
2004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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