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是「老三屆」。文革開始的時候,我還在小學裡混,因此當不上造反的「紅衛兵」,也沒趕上「大串聯」、「毛主席接見」等熱鬧。而且因為紅衛兵抄了我家,使我對那些「紅袖箍」沒啥好印象。但後來,咱也不得不步「老三屆」和「紅衛兵」們的後塵下鄉插隊,殊途同歸的命運使我開始理解了比我年長的這些人,並對他們不無同情與敬佩。乃至終於嫁給了個「老三屆」,使自己的命運與這批人愈加不可分割。
多年後在美國,由於職業需要,我研讀了大量關於美國各年齡世代人群的資料,修煉得可對美國當今世代及特點如數家珍,並寫過有關文章。然而,我卻不知道自己的祖國是否有人進行關於世代劃分和各年齡層群體的專門研究?更不瞭解如今的中國有多少個世代共存?又該以何種時間界線為標準來劃分中國人的世代?(不過我覺得僅以出生於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等來劃分太過簡單)。
按照美國的世代劃分法,出生在1946到1964年間的人,同屬於「嬰兒潮」世代,這代人如今在美國是如日中天的社會棟樑。自己正屬於這個年齡段,在美國要學做「嬰兒潮」,融入相應世代。但我仍然不能忘懷,遙遠的祖國與我同齡的一批人。
中國與美國的國情歷史截然不同,如果要為中國人劃分世代,起止年限與稱呼
也絕對不會與美國一樣。但我覺得,與美國「嬰兒潮」們年齡相彷的一批人,在中國也應歸於同一個世代。這撥人上起「老三屆」中的「老高三」,下至1978年左右初中畢業趕上上山下鄉末班車者。他們當年同樣是「生育高峰」的產物因而人口眾多,只是他們遠不如美國「嬰兒潮」們好命,在中國近代史上算是最生不逢時的一代。他們或許應被稱為「知青世代」,因為他們中學畢業之時正趕上毛主席號召奔赴廣闊天地,大多得去當工農兵接受再教育。他們也或許可被稱為「文革世代」,因為那場史無前例的文革為他們的童年和青春期留下了無法磨滅的烙印。
我就屬於這個世代!在中國和海外我所同學、同事、交往過的中國人裡,最多的也是這代同齡人。這個年齡段的中國人,儘管經歷各異,卻有很多共同特性,因此我認為可以將他們歸納在同一世代中。與前輩後生們比較就可發現,比我們略小几歲生於1960年代後期的人,已經與我們這代缺少了共同語言,更不要說再晚出生的「新新人類」了。而更年長者卻又與我們具有不同的時代感與經歷。
任何國家和社會,不同世代之間存在「代溝」不足為奇,但卻不應妨礙各世代的交流互通。美國花大力進行世代研究,目的就在於此--老輩理解小輩,才能為小輩提供適合未來的教育;後輩理解前輩,才能吸取前車之鑒繼往開來。這是推動社會發展的要素之一。
而中國的我們這代人,是否能被前人後人公正地理解?我們這代人本身又是否能客觀地評說自己?或許不少人也像我一樣,似乎對本代人瞭解很多,卻又無法做出恰當公平的定論。
我們是非常複雜的一代,過分坎坷曲折的人生令我們深藏不露。我們是富於傳奇的一代,許多親身經歷讓後輩看來如同神話或鬧劇。我們是大徹大悟的一代,看破紅塵的超脫卻常被人認為是愚鈍或無能。
我一直想說說我們這代人,卻又怕說不清楚適得其反!
直到最近,觀看了一部新問世的文獻記錄片《八九點鐘的太陽》(Morning Sun),突然如夢方醒,似乎在其中找到了該如何描述我這代人的答案
!
光是這電影的標題,就引我重溫了偉大領袖的那段膾炙人口的教導:「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凡是曾在中國大陸成長、年齡四十以上的人們,都會對這「最高指示」倒背如流。
這部影片以難得的影視素材,追隨當年屬於「八九點鐘的太陽」的新中國同齡人的足跡,展示和探討中國文化大革命的起因與歷史背景。觀看影片,聽那些受訪人(大多是我們的同世代人)談他們不堪回首的文革經歷,使我記憶中已經朦朧遠去的一些東西重新清晰起來。
是啊,我們曾經是「八九點鐘的太陽」,曾經豪情滿懷熱血沸騰,曾經做過被自己和社會認為是崇高偉大的事業或舉動。那是因為我們成長於一個特殊的時代!我們曾經以為,作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我們應該是史無前例的幸福一代。在我們還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的時候,也確實起碼曾在精神上這般幸福和自豪過。誰知,事實上,我們卻成為中國近代最倒霉的一代、被犧牲的一代。一晃,我們已過了如日中天的時候,成了逐漸西下的太陽。當年鼓舞我們的那種寬闊的胸襟、崇高的理想、戰無不勝的勇氣與膽量,如今已經在我們這代身上逐漸消失,後代們也不可能再擁有。
這代人短暫的精神幸福,竟然要以終身遺憾為代價!而且還要被社會所不停地詛咒:紅衛兵殘暴凶狠、知青不求上進、老三屆醜陋窩囊、一代人荒廢青春與生命……受害者們成了罪人。然而,這代人卻是最能夠忍辱負重的一群,自己不屑吶喊,好像也不奢望別人來為他們伸冤。
影片《八九點鐘的太陽》,講述了這代人青春期經歷的故事,似乎在代表這代人發出尋求理解的呼聲。影片重在客觀敘說,並非做出結論,而是啟發人們去重新思考那段文革歲月和那批青年人走過的歷程。
正是這點使我得到啟迪與警醒!原來,我以前就老想做什麼令人信服的結論卻做不出來,因此遲遲不敢為這代人說話。影片的編導則比我這樣的人明智得多,因為他們相信觀眾們有能力做出自己的分析評說。
該令我們汗顏的是,編導拍攝這部有關中國歷史之內涵深刻的影片者,竟然是三個洋人!
我那「老三屆」老公,看了該片後評議頗佳,還說了句可能會讓很多中國人有同感的話:「讓人家美國人來拍這麼個反映中國文革歷史的影片,咱身為中國人可真夠慚愧的!」
我們與該影片的主要編導卡瑪女士已相識多年,她是為數極少的生長在中國的美國人(CBA)之一,有著頗具傳奇性的家世。但正因如此,有時人們將她的背景傳的太奇,而影響了對她本人及作品的公正評說,她對此頗不以為然。其實,除了長著美國白人的模樣,卡瑪骨子裡是一副中國靈魂,她是正宗的出生在北京的「新中國同齡人」,標準的「老三屆」高中生,講一口純粹的京腔普通話,寫一手漂亮的毛筆草書……那不可磨滅的中國情結,導致她製作了一個又一個關於中國農村、民俗、藝術、歷史的影視作品。也正因為她也曾經是在中國特定歷史階段生長的「八九點鐘的太陽」的一員,才能製作出如此一部能引起同代人心靈共鳴的影片。
卡瑪對歷史細節的記憶力與研究探尋精神令人印象深刻,那天她與我老公大聊文革前的中學往事,這倆當年北京名校的「老三屆」,都是文革前奏的見證人,許多觀點一拍即合。因此俺老公對其影片的觀後感也較為深刻並應具代表性。我們有機會對該片先睹為快,內心有種受到震撼的感覺:終於有人在為我們這代人譜寫傳記了!
有人認為現在總結文革尚為時過早,因為文革才過去三十年左右,在歷史的長河中不夠遙遠,不容易做出公正評說。但卡瑪發現,與自己一樣隨著文革長大的一代人已經是逐漸西下的太陽,她在中國的一些同學朋友甚至中年早逝。應該在「太陽」們還未落山之前,讓他們有機會回顧自己與國家人民的命運,也讓前人後人中國人外國人對這代人的經歷有較公正的理解與評說。
卡瑪的作品一如其人,客觀、理性、細節準確、條理清晰,重客觀事實而不做主觀結論,將思索評價的餘地留給觀眾們。《八九點鐘的太陽》與其說是反映文革歷史,不如說是為一代青年成長足跡做出詮釋,從片名到內容都著重於這代人的經歷與人性剖析。
我瞭解卡瑪的秉性是期望人們公正地評說歷史,也公正地評說她的作品。因此我在此既不介紹影片內容,也不詳述卡瑪身世(或許以後有機會再寫),以便大看了《八九點鐘的太陽》影片後,能做出見仁見智的判斷。
特別是曾經為自己屬於「八九點鐘的太陽」而驕傲的我們的同世代人,真應該去看看這部影片,或許能再次解讀自我和整個世代。而那些對我們這代已經過時的西下「太陽」多有嘲笑的更年輕者,又是否能從影片中感受到你們從未體驗過的境界呢!?
雖然卡瑪本人聲稱:「這片子可不是個好看的娛樂片,因為資料太多,內容太深沉,看著會感覺很累。」我們卻被影片別具匠心的編排所吸引。更令我沒想到的是,我那在美國長大的Teenager女兒,居然也端坐兩小時全神貫注看完影片,並產生了瞭解父母當年經歷的強烈興趣,纏著我們問文革時都在幹什麼,想聽父母們「大串聯」和「上山下鄉」時的故事。
「讓後輩瞭解和理解我們」--不就是許多我們這代中國人想努力去做又沒能做得很好的一件憾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