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吝嗇,臘肉、花生放上七、八年,都捨不得吃。可據說借他錢的不少,均是幾角、幾元,人家不提還,他也不敢去討。我一直想問他這是什麼心情?現在問不了了。
我的寫作同行周鳴樂彌補了我的遺憾,他爺爺周樹德也是鄉村地主,現年89歲,口齒和頭腦都還清夢。1998年2月3日,我與女朋友宋玉起個大早,搭長途客車,奔波幾百裡,終於當日下午抵達川北某縣。翌日天晴,又乘車去一鄉場,再步行數里,方叩訪了周樹德老先生。
整理錄音之際,我還忍不住嘆道:「全國的地主成千上萬,可像周老爺子這麼有趣的土老財,實屬稀罕。」(以下,周:周樹德;威:老威)
威:老人家,您晚年有啥願望?
周:願望?我都成孤老頭子了。雖然養了三個兒子,三個姑娘,可現在一個也不在身邊。他們都出息了,在外面工作。我的孫兒中數鳴樂最孝,他去年回來看過我兩次。你是他的同事?
威:朋友。也算同行,我們都寫東西。
周:哦,文人。
威:您這房子也太破了,鳴樂他爸也沒花錢翻修?
周:他要我到潘家溝,跟著二姑娘,贍養費由他出。可哪個來守這祖宗地基?我一搬,就不是周家坪的人了,戶口沒了,地還劃給別人種。您不要看這房子破,以前可是四合院。左廂房、右廂房、堂屋、耳朵房,下首的橫房。我爺爺創下的基業,傳給我爸,民國34年,我爸因操勞過度,撒手去了。他留下遺囑,把田地、房產分作兩份,我與我哥均分。那年鳴樂他爸已大學畢業,到江西跑灘去了,三兄弟中數他最野。
我哥周樹貴,是個敗家子,我到了陰間,也要拉他到閻王爺跟前評理。他到了幾趟縣城,吃喝嫖賭不說,還染上鴉片煙。你們年輕一輩的可能不曉得,那年頭若是染上鴉片煙,就完蛋了,萬貫家產也經不起抽。不過一兩年,他先賣地後賣房,最後典婆娘。她婆娘跳了幾次堰塘,都沒喚醒他的追悔之心,只好找到族長,要求分開,寧願守活寡。族長喚了一夥保丁,把周樹貴捆在樹下,日晒雨淋一星期,想把他的毒癮戒掉。可一鬆繩子,他就一陣煙跑到我屋裡來借錢,磕頭、打滾,自己抽耳光,最後撞牆,還威脅要點火把祖宗的神龕燒了。我太寒心了,就寫下字據,與他斷絕手足之情。他劃了押,奪過我手上的十個銀元就不見了。你想想,這樣的人哪配活在世上!連族長那樣的善人,最後也逼得召集全村鄉親,宣告周樹貴已不是本鄉人,如果他的狗腿膽敢踏進本土一步,立即打斷。
為了掙回面子,我起早貪黑,外出販鹽,我婆娘身懷六甲,還同長工一道下田。我發誓要把周樹貴敗掉的產業重新買回來,創業難,守業也不易。好在他的婆娘兒女都很爭氣,所以,我在民國37年把他的欠賬還清後,仍然把她們娘兒三個從娘家接回,住右廂房。眼見一大家子,各有其所,六畜興旺,日子越過越有奔頭,我忙早晚上香,托祖宗的蔭福。
不料好景不長,解放了。50年縣裡的土改工作組進村,我被劃成地主。
村裡有五、六個地主,而族長和保長都是惡霸地主,被押到鄉里開完憶苦思甜的鬥爭會,就鎮壓了。我,鳴樂他奶,還有地主、富農一大串,都陪了殺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五花大綁。唉,我也是讀過私塾的,懂得孔孟之道,積德行善。我從不坑人害人,可過去你敬我讓的鄉里鄉親,這時都變了臉,指指戳戳地鬥爭我。我家的兩個長工,都當了貧協的委員,領著工作組上我家登記田地、房產、牲畜。地契、房契全被搜走了,這兩個家賊,我一向待他們不薄。
當然,天下的大形勢就是富人遭殃,窮人翻身作主,想通了,也沒啥,因為被瓜分掉財產的又不是我一家,改朝換代嘛,只要把命保住,還來日方長。
所以我勸住老婆,莫尋短見;至於兒子,都大了,要與親娘老子劃清界限也好,遠走高飛參加工作也罷,都隨便,土改到了後期,工作組長還找我談過話,表揚我態度積極,能配合政府。我心裏肉疼,但只有點頭哈腰的份。最讓我想不通的,是我哥周樹貴,那個敗家子,居然成了貧農!當然,不管他怎樣變成窮光蛋的,解放初期他的確沿街乞討,唱蓮花落了。若不是共產黨,他早被餓死了。現在,天地翻了個,他在上我在下,他竟上臺鬥我,扇我耳光,罵我豬狗不如,不僅奪了他的地,還霸佔了他的婆娘和兒女。真是活天冤枉啊,全村人都曉得是我周樹德念手腳之情,積德行善,替他白白地供養妻兒老小,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我被氣昏了,醒來的時候,四合院已搬進了四家人,我們一大家子,都被趕進耳朵房,還好,堂屋沒拆,還可以偷著燒香。可周樹貴佔了右廂房三大間屋,一下子又有房有地有家室,成闊人了。哪個想得到,一個鴉片煙鬼竟時來運轉!
我一見他在院子裡轉悠,心裏就堵得慌,但是低頭不見抬頭見,天長日久也就認命了。私底下碰見,周樹貴常問:「德娃子,你當了一輩子的牛,守住祖宗基業了?」我回答:「我是地主,你是貧農,要劃清階級界限喲。」他說:「逑,我的江山可是一桿煙槍打來的,若不是鴉片,你我都沒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