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中午,光天化日,淚水奮不顧身地往外湧。求求了,別流了,Please!
然而我的心那麼酸,那麼暖,我衝著新樂路大擤鼻涕。先擤鼻涕,
再回老家。
其實,我並不思念上海。我把新樂路老家的房子調往北京時,上
海朋友都勸我:在上海留只根吧!上海人一向看重在上海留只根。我
麼,可能太喜歡雲遊。而且事實上,在電話、飛機、Fax、E-mail面
前,「思念」這個詞已經變得那麼無力或者說那麼奢侈。
然而,我就在眾目睽睽下,用我的眼淚詮釋了「思念」這個詞。
老家那幢舊式小洋樓早已沒有了,只有一幢茁壯、時尚的高樓在向我
展現上海的今天。我想,高樓的哪個部分應該是我家原先的窗口呢?
小時候,我和弟弟趴在窗口,和對面紅樓裡的男孩打仗。我們互擲虛
擬的手榴彈,互相用手「做」的槍對射。對方「槍火」密集時,我們
就把頭埋在窗口下。「Can I halp you?」有人對我說,一位男士笑
地站在我身旁。他中國人的臉,美國人的氣質,大的肚子,低的褲腰
。顯然是一個美國生美國長的美國人。只會講英語。我笑,老外想在
上海給我這個老上海當嚮導呢,當然我非常地謝了他。
在上海,老外和老上海,中文和英文,常常界限模糊。有一次我
在一個電梯前站著,忘了按鈕。一位中國臉的老外走上前用英語對我
說:你是忘了按鈕了。我說哦,我忘了!進電梯後,開電梯的姑娘說
中國話,這位「老外」也講中國話。原來他以為我只會講英語。我更
以為他只會講英語。總是上海的老外太多,有時先以為對方是老外,
然後才弄清對方是說外國話的外國人,還是說中國話的外國人,還是
說中國話的中國人。
記得在東方明珠坐電梯,電梯徐徐上升,開電梯的小姐用輕柔的
聲音緩緩介紹如何東方如何明珠。她那聲音和語調,真的是和國際接
軌了。儘管講的是中文。我一下覺得好像在國外聽外語介紹異國風情
。我身後一外地男士問他的同事:你能聽懂小姐的話嗎?那同事說:
中國話你也聽不懂了?她講的是中國話!
我不敢笑出聲來,心想怎麼老把自己的同胞認作外國人呢?在南
京路一家咖啡店用上海話問鄰桌的先生:「到外灘拿能(怎麼)走快
一點?」那先生用普通話說:「我第一次來中國,我是菲律賓人,來
上海四天,天天走,天天看上海,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是驕傲的。我
以後要走遍中國每一個省!」
上海,到處是說中國話的外國人和說外國話的中國人。上海真得
長大了,長得寬闊而健康,真用不著我衝著新樂路擤鼻涕抹眼淚的。
有一次我在倫敦忽地心酸心暖,因為倫敦叫我想起心愛的淮海路。現
在淮海路反叫我找不到感覺了。淮海路舊有的情調找不到了,淮海路
變成了第二條南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