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了一號房門,彭總木然站著,那眼神,似乎說:什麼事?「到專案組。」他「唔」了聲,大步走出了房間。
「提審」的地點在北京西郊的一個軍營裡。兩個專案人員在哪兒候著,他們是「三辦」的,即審查委員會第三辦公室,是康生負責的。「提審」的時間有時相當長。這次倒是例外,約抽一根香菸的時間,門就開了。彭總大步走出來,邊走邊說:「要寫的我都寫了,既是組織的決定,我服從好了。」一個瘦高個說:「著重寫入黨前後的歷任職務。」一個胖大個說:「從八歲寫起,不寫不行。」「囉嗦。」彭總回答。「老頑固!」胖大個回了一句。他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樣的環境中,開始了「自述」的寫作。
二.一次,是睡覺的時間了。哨兵通知他:「睡覺啦。」在這兒用:「熄燈」這個詞兒是不準確的。因為,燈光徹夜通明,絕不會熄的。偶爾線路出了毛病,還要用蠟燭替代。他伏在桌前,專注地寫著,似乎沒有聽到。
消兵拍了拍門板,再次提醒他:「睡覺啦。「報告!」他站起來說:「我想請個假。」我剛好轉到一號哨位,便推開了他的房門。「我想請個假。」他說,「我需要多坐一會兒。燈是不會熄的,我不睡覺也不會造成浪費。」我說:「現在是休息時間。明天寫也可以嘛。」他說:「我的記憶力不行了。幾十年的事情,公曆、農曆、民國年號,搞得我糊里糊塗,我躺下也睡不著的。我不會違犯紀律,任何情況下也不想違犯紀律,我只想請一個假。」我覺得這事兒小得可憐,批准他也犯不了啥錯誤,就答應了。
幾天以後,我帶著他在室外活動。他剛剛活動了十分鐘便停下了,對我說:「近一段,我的活動時間可以減少一些。」「為什麼?」「從內心講,這份材料我是不樂意寫的。因為,我已寫了多次。他們說是組織上要我寫的。我是個黨員,要服從組織,既要寫,就要寫好,盡量少出差錯」我說:「他們又沒規定時間,早晚寫出都行,有什麼關係?多活動一些,對身體是有好處的。」他說:「我的身體很結實,再活十年八年沒問題。等問題弄清了,我還要為黨工作,時間只有那麼一點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在寫自傳的過程中,他曾經哭過一次。
那天,他坐在桌子前,掂著筆,仰著臉,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落,心情似乎很沈重。片刻,他站起來,在室內活動,他不習慣踱步,而喜愛做體操。
晚上,我和排長談起這事。排長說:「這有啥奇怪,南征北戰幾十年,打了江山坐軟監。能不動心?」我並不完全同意排長的看法兒。可他為什麼會哭呢?
沒多久,他的材料寫完了,正好是我的帶班時間。我走進他的房間,他把材料交給我,說:「有一張紙寫廢了,我能否毀掉?」我說:「送上去,讓他們毀掉更合適。」從哨所到連部去的路上,我胡亂翻著看了一些,是井岡山突圍和百團大戰幾個片斷。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張寫廢了的紙上,用灑脫的筆墨寫下的幾行字:事久自然明!!!真理之光照耀中華,前途是光明的!!!""真理之光照耀中華時,前途是光明的!!!這時,我再次揣測他流淚的原因,對排長的說法兒,我似乎有點信服了。
那知,我們誤解了他。讀完了「自述」後,我才明白,他是憶起辛酸的童年,才落淚的--「每一回憶至此,我就落淚,就傷心,今天還是這樣。不寫了!」
原來是這樣。
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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